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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78節(jié)

    文豆只覺得這秋日陽光真是舒服,虛著眼看那芋片,懸在陽光里倒如玉般雅致。

    “瞧,這家人也炸芋片呢?沒阿姐切得薄,肯定也沒阿姥炸得好吃?!?/br>
    芋片又削皮又切片又要曬,瞧著很麻煩,可曬干了存起來,炸起來卻很方便,熱油炸到蓬起鼓包,色澤微黃就好了,不過一瞬的功夫。

    尋常人家年節(jié)里炸rou丸炸魚時才順便炸芋片,平日里誰費這油?而且炸好了就那么吃,最多撒點鹽,也是慣孩子的人家才會做的吃食。這樣已經(jīng)很好吃了,酥脆可口,滿嘴生響。

    文豆自覺很有口福,食肆里的炸芋片花樣可多,細鹽花椒粉都是尋常了,還有撒胡椒孜然的。

    岑娘子還喜歡撒些苔菜粉,更添一份鮮,這一撮香料粉餌都比那幾片山芋要貴了,可味真是不一般,人人吃了都說好。

    可賣是賣不掉的,芋片賤,配它的倒貴,平頭百姓誰舍得?只自家人做來吃。

    岑娘子每每炸了都要送去大理寺,粉料各撒幾份,一路飄香的端進去,常常是炸芋片剛進去,后邊就跟了一串尾巴。

    江星闊這地兒,原本沒什么人來,誰沒事找事兒要看他的冷臉?可只要一送炸芋片去,這個來送幾份無關(guān)緊要公文,順便抓一些走,那個來說幾句廢話閑篇,又抓一把走,就連陳寺卿也莫名來提點江星闊一番,末了要了一半走。

    炸芋片不耐放,吃不完要潮軟的,江星闊也不會舍不得,就是,很無語……

    聽到文豆的話,楊松剛仰臉想看山芋片,被一件浸透了臟色洗不凈的襖褲蓋了一臉,這一丈路過去,兩戶人家的院墻上都架著竹竿,晾了入冬要蓋的厚褥和要穿的厚衣裳。

    他倆縮著脖子駛過去,驢車頂棚薄,衣裳褲腿輕輕拍打在上頭,有些響動,泉九睜開眼。

    拐角這間宅院可大,文豆揉揉眼,道:“這不該是張府嗎?怎么姓許了?”

    “換人家了有什么奇怪?!睏钏刹恢缽埣业氖虑椤?/br>
    畢竟是岑開致的私事,文豆沒細說,泉九的腦袋忽然從他和楊松肩膀處探了出來,道:“嘿,張家人搬哪了?”

    文豆見他在意,就去問了這許家的門房,也巧,置辦了這間宅院的許家還同文豆做著買賣呢。

    佑圣觀附近的琴行就是許家開的,既賣琴也做個雅客吃茶的地兒,阿囡做的那些花糕酪點,人家很瞧得上。

    許家原本與張家就是鄰居,因子孫昌盛,有些住不下了,兄弟倆分家,所以許二爺攜妻帶子搬了出來,就在隔壁,倆兄弟還是照樣的好。

    許家留客,文豆婉拒往外走,一屁股挪上車轅,對泉九道:

    “張家養(yǎng)不住這么大的宅院,只能賣了,兩房人分了銀子就散了,張申的娘死了,他伯娘帶著兒媳和孫子就搬到近旁,就,好像就是咱們方才過來,那晾著金銀花的院子。張申自個不知道上哪兒了,許是住在官廨里吧?!?/br>
    泉九聽了冷哼一聲,道:“活該?!?/br>
    原本張申費盡周折得了一個翰林院八品的典簿小官,但做了沒幾日就叫人給擠下去了,眼下又費了好些銀錢在水部求了個官位。

    這下倒好了,水部前些年叫肅清了一番,如今在里頭的各個實干,逼得他也只能終日與堤堰斷漏、溝洫淤堵、碾硙(水轉(zhuǎn)連磨)之類的玩意打交道,沒有一絲兒容他鉆營上進的縫隙。

    船艫、漕運等稍有些油水的差事且輪不上他呢,張申被嗟磨得厲害,日日被指使的滿城跑,人都曬得像個老農(nóng),背后幾個同僚都笑話他,花錢買罪受,使了銀子還叫人當(dāng)傻子!可事實難道不是這樣?

    那日岑開致和瞿青容從珍寶閣里出來,被事業(yè)和情愛滋潤著,岑開致美得耀目動人,笑著從張申跟前走過。

    張申就那么死死盯著她看,她竟是渾然不覺。張申險些就喊出口了,可車夫趕著馬車迎上來,車廂隔絕兩人,車輪又碾過水坑,濺了張申一褲腿。

    張申低頭看看自己褲腳,因差事與雨水分不開,他總戴著斗笠,污水漸漸平復(fù),照出一個神色詭異陰郁的莊漢。

    岑開致沒有認出他來,但江星闊一眼就瞧見他了。

    大理寺地勢低,一到雨季就遭水淹,偏偏雨季又是水部最忙碌的時候,濕濕鞋襪又算不得什么,等著好了!

    這回,陳寺卿上奏要挖鑿溝渠排水的折子終于被批復(fù)了,秋日是一年中難得稍干爽些的時候,趁著這個時候趕活,最好不過,入了冬,其實也常常yin雨霏霏,叫人一腳一個坑洼。

    水部的意思由上至下,到底還是得張申這些小官們來做。

    大理寺大多是文官,還是乘轎來上值的,跟著江星闊的那一撥人倒是各個能騎馬,小轎一倒,溜出來一個面孔嚴(yán)肅的老頭。

    不過老頭此時笑著,看起來是難得的和藹可親,和著馬蹄聲,就聽那老頭笑道:“江少卿,恭喜恭喜啊?!?/br>
    張申背后一凜,不知為何就低了頭顱,等他意識到自己對江星闊這份畏懼時,心中又燃起一份惱恨。

    他看不見江星闊,卻聽得他語氣輕快,飽含笑意的道:“那日早些賞光。”

    “一定一定?!鼻厮抡m是年長,卻是官低一階,讓了江星闊先行一步。

    江星闊原本都邁過去了,忽然頓在了張申旁邊,也沒看他,但張申知道,他認出自己來了。

    “秦寺正,派人多盯著點。”

    秦寺正起初有些不解其意,后來一想這回連著牢獄之中也要挖鑿溝渠,是得派人盯著些,忙應(yīng)了,琢磨著吩咐手下幾個眼神靈光的去看著這些人。

    縱然是沒有歪心思,三催四請才來挖溝渠,可不得看緊點?不然做出來幾條狗扒拉的道,經(jīng)得起什么用!

    張申倍感恥,但這種感覺還在其次,他腦中橫沖直撞的只有一件事,岑開致要嫁江星闊了!

    大理寺臨時給水部的人在前院理了間屋子出來,其實不差了,他們好些都只就地搭個涼棚。

    張申雖是個監(jiān)工,卻不是捧著茶,對著圖紙指點江山這么簡單,挖渠的勞工大多是賣勞役的,早就學(xué)得油滑極了,一個看不緊,這件事上出了紕漏,還得算在張申頭上。

    張申進進出出的忙活,耳邊也聽了不少人再談?wù)摻情煹幕檠纭?/br>
    江星闊雖然瞧著冷淡,但出手很大方,在他手下做事,只要事事勤勉,吃喝是最不計較的。

    所以他成婚,大多數(shù)人都真心道喜,略有那么幾句不入耳的,諸如詬病岑開致出身之類的話,顯得也孤零零的,沒人應(yīng)和,若叫江星闊手下人聽見,少不得還要挨一頓教訓(xùn)。

    張申聽了半晌,其中最難聽的一句也不過就是帶點揶揄意味的,“都當(dāng)了官夫人了,怎么會親自下廚整治那么幾大席面?都是托給四司六局來置辦了?!?/br>
    四司六局也不是尋常百姓請得動的,李氏寡居有財,兒子好不容易覓得心上人,她自然是要風(fēng)風(fēng)光光辦一場的。

    婚宴設(shè)在江府,并不需要錢阿姥真正的忙活什么,她心中歡喜,不張羅又難受,在家里坐不住,今去江家同李氏商議婚禮細節(jié),明兒又去瞿家要瞿夫人幫著拿個主意。

    事兒都不大,臺盤司送來的杯盞碗碟樣式,香燭局送來的龍鳳紅燭好,還是鴛鴦紅燭好呢?香藥局送來的香枝粉料也要燃了嗅問挑選。

    她心里美,越忙越是精神,阿囡跟著她東家西家走,回來倒頭就睡,錢阿姥卻神采奕奕的在選窗花。

    前些日子秋燥,還聽她咳嗽兩聲呢,眼下全好了,正對了那句人逢喜事精神爽。

    錢阿姥閑不下來,在院里直轉(zhuǎn)悠,可院里本就滿是人,瞿家三口都去外祖家了,也沒個人同她排解胸中的激動。

    “哎呦!”公孫三娘抱著筐走進來,她高舉著筐子沒看見錢阿姥,差點摔了,不過還好,只灑落了滿地的栗子。

    泉九忙于公事,落得個沒人管飯的下場,扯著江星闊的大旗蹭岑開致的手藝。

    岑開致剛把最后一碗龍井茶香雞放進食盒里,又?jǐn)R了一碟的紫蘇漬紅柚,正想去大理寺送飯。

    阿娣又急急來喊她,“娘子,我覺得滋味不對。”

    岑開致讓阿娣把柴火加大,整鍋魚沸起來,再澆一碗的醪糟,忙活好了再出來,食盒卻不見了。

    第105章 紅絲馎饦與錢阿姥

    “我的食盒子呢?”岑開致倒是不慌, 這么多雙眼睛,還能丟了不成?

    滿院的栗子還沒撿完,一個幫工直起身,茫然的搖了搖頭。

    倒是井邊洗菜的另一個人道:“阿姥提走了?!?/br>
    “阿姥一個人送飯去了?”岑開致說著就要解掉腰裙追上去, 不知是誰又道:“三娘也出去了, 是不是一起去了?”

    岑開致放下心來, 阿娣笑盈盈的歪個腦袋出來, 動作有了點阿囡的俏皮勁兒, 她細細的夾了一塊魚面頰rou喂過來,這魚是先炸后燉的, 醪糟四兩撥千斤,化解掉了魚腥氣,皮皺rou嫩, 很入味。

    晚間的菜都是誰有空誰來做, 岑開致先做了幾樣給江星闊他們送去, 自家?guī)兹顺缘娘埐硕际强丛钌嫌嗔耸裁床牧希癖阌蟹讲琵埦柘汶u、芙蓉蝦, 還簡便的做了個涼拌波斯菜。魚還要費時間燉煮, 便沒給他們送去了。

    柚子是李氏讓人送來的三紅柚, 別的紅柚頂多是rou紅, 但是這三紅柚從rou到瓤皮都是紅的, 就連外皮都是黃里透紅,婚宴那日拿來擺盤多喜慶。三紅柚并非中看不中吃的,一粒粒水分充盈,咬下去有種脆裂的爽口, 很是清甜紓喉。

    天有些昏下來, 幾個幫工忙活好都來告辭, 岑開致點了燈籠掛上,阿娣把小方桌搬到檐下布飯,阿囡和文豆趕著驢車也回來了,手里抱著茶館新結(jié)的糕點銀子。

    門外忽然走進來一個黢黑的人,眾人都嚇了一跳,才看清是公孫三娘,她還雪上加霜的抹了把臉,道:“不得了,天一冷炭價就貴?!?/br>
    阿囡和文豆進門時就看見送炭車了,笑道:“給你打了水了,去洗洗吧。”

    原來公孫三娘方才是聽見送炭的來了才出去的,炭鋪新來的伙計笨手笨腳,把炭摔了,她跟楊松撿了半天,又掃了半天,這才耽誤了這么久。

    岑開致捏著一把筷子皺眉,道:“那阿姥是一個人去送飯的?我瞧瞧去?!?/br>
    忙起來的時候,阿姥也去送過飯菜,大理寺的守衛(wèi)都熟,她交給人家就行了,也不用進森冷的大理寺。可那一般都是白天,晚間是沒叫她去過的。

    文豆道:“我去吧。駕著驢車半道上遇見了,還能給她載回來?!?/br>
    如此更好,岑開致點點頭,道:“那給你留飯?!?/br>
    文豆嘻嘻笑,“有吃的就好?!?/br>
    從食肆到大理寺,走個來回大約一炷香的功夫,不過阿姥步子慢,總得翻倍,不過即便如此,也該回來了。

    文豆一路到了大理寺后門門口,沒瞧見人,只瞧見幾把鋤頭和一條新鑿開的溝渠。

    大理寺這當(dāng)口正交班去飯?zhí)媚?,吃飽了回來的那人道:“送進去了啊,我親手交給泉司直的,我飯都吃好了,老人家肯定早回去了。”

    晚風(fēng)吹來,文豆這才覺得自己有些發(fā)汗,身上涼涼的。他看著地上的一條凳那么寬窄的溝渠,道:“這是鬧什么呢?”

    “防澇的溝渠唄?!蹦侨说?,忽得也一驚,“老人家不會栽進去了吧?”

    文豆哪還同他瞎猜啊,早就繞著那溝渠找去了,真的在樹蔭底下瞧見錢阿姥掉在里頭,額上血淋淋的,一動不動,仿佛死了。

    文豆嚇得也差點跌進溝里,聽見文豆喊她,眼皮子顫了顫,文豆這才順過來一口氣,一扶她就低低的哀鳴,怕是傷得狠了。

    泉九和江星闊也出來一瞧,見錢阿姥給自己送飯送出禍來,泉九恨不能自打嘴巴,江星闊四下看了看,道:“阿姥往這邊來做什么?”

    錢阿姥送了飯,轉(zhuǎn)身走就是了,折到這樹蔭遮著的角落里做什么?

    泉九跟著文豆回去了,江星闊繞了院墻走了一大圈,瞧見幾個正在收拾鋤頭鐵鍬,準(zhǔn)備推著板車走的役夫,見到江星闊倒比見到其他幾個水部的小官要緊張些,老老實實的立在一旁。

    “水部的人都走了嗎?”江星闊問一旁監(jiān)工的小吏,是秦寺正的部下。

    “嗯,張主事剛走呢?!毙±舻?。

    “剛走?”江星闊若有所思的重復(fù)。

    “嗯,他資歷淺,可不得最遲走嗎?別人一個時辰前就走了?!毙±艨戳怂麄儙兹眨财烦鲞@幾人上下高低的參差了。

    錢阿姥跌進的溝渠底下是軟泥,照理說不會跌得這樣慘,而且錢阿姥額頭上的傷不對,若是跌進去摔傷的,傷口應(yīng)該是壓在下面的。

    “你一直在這嗎?”江星闊問。

    小吏有些畏懼,輕道:“小人就剛才吃飯費了一會功夫,其余時候都在了。”

    江星闊也沒有說什么,走到那幾個役夫身邊,他們嚇得大氣都不敢出,江星闊一抬手,幾人腿打彎,差點要跪,倒弄得他莫名其妙,只從那成堆的家伙里拿出了一個懸掛的鐵墜。

    其他東西都是臟兮兮的,唯有這個鐵墜干干凈凈,像是洗滌又擦干過。

    江星闊盯著看了一會,對那不明所以的小吏道:“記下,取證。”

    錢阿姥遭了這樣一難,就是青壯都不一定能好全,更別提她這樣一個骨頭酥脆的老人家了。

    泉九送了錢阿姥回來又走,又帶著黃仵作回來了,手里拿著個鐵玩意鬼鬼祟祟的在錢阿姥傷口處比劃著,兩人對了一眼,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