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岑開致剛熱了灶，就有人急急來叩門。

    錢阿姥一邊將阿囡推進廚房暖和身子，一邊來大堂開門，“誰呀？蒸籠還沒上熱氣呢。”

    “阿姥，阿姥救命，可燒了熱水？我家娘子跌了一跤，要生了！”

    錢阿姥聽這聲音有些耳熟，開門一看，見苗娘子的夫婿李才拿個銅盆，周身的都是白騰騰的熱氣，竟是急出了一身的汗。

    錢阿姥忙把他讓進來，帶他去廚房打熱水，心中一算，道：“這是剛足月就生了？”

    李才含糊應(yīng)下，不敢說得十分清楚。昨夜李母舊疾復(fù)發(fā)，偏偏李父無用，整日做些無甚才華的酸詩臭文，油瓶倒了也不扶，只得他徹夜服侍。

    苗娘子雞鳴時分覺得腹部隱痛，下身又有血絲，她是頭胎，雖聽阿娘說過，初產(chǎn)婦頭胎見了紅也未必立馬就生，可心中還是害怕，就想去把相公叫回來。

    結(jié)果昨夜寒徹骨，檐下一灘積水成冰，叫她摔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這下不生也要生了。

    這些內(nèi)情岑開致暫未知曉，只是一顆心提了起來，替苗娘子擔(dān)憂。

    早市歇了，苗娘子還沒生下來，午市又歇，苗娘子還沒生下來。岑開致滿心煩悶，卻也不是只為苗娘子擔(dān)憂。

    暖炭占掉了銀子，人人簡衣縮食，大葷大rou少人問津，日日河鮮吃得人滿口腥氣，沒有新鮮花樣，也終會被厭棄。岑開致思量幾日，終于叫她想出一道新菜來。

    魚泡魚籽比之魚rou價賤，尤其是那些專做魚鲞的店家，這些都是撇了不要的。

    魚泡魚籽定要新鮮，若偶有不新鮮的，還得過一道油遮掩，白費幾個油錢，多擱大蒜、紫蘇增香去腥，再加豆腐燉煮，煮到大蒜軟爛，一抿即化時，這道菜就成了。

    這菜是岑阿爹不知從哪吃過，回來講給岑開致聽得，只看這鍋里都是賤物，便知是同窮人學(xué)來的。

    物賤不掩其味美，魚籽細密，魚泡粘糯，豆腐飽吸湯汁精華，這一鍋滋味，已經(jīng)夠下三碗米飯了。

    午市走了十幾鍋的魚泡魚籽，晚市又早早定了七八鍋，紫蘇葉見底，岑開致得去街面上補買，買妥當(dāng)了，本該回來，可腳步竟不知不覺的繞到了大理寺門口。她沒由頭又不好進去，在樹后足站了半盞茶的功夫。

    雪花翩然落下，淺淺掩掉她的足印，也沒見到泉九他們幾人的身影，更別提他。

    “到底是怎么了，沒個信兒，叫人煩?！?/br>
    岑開致有些悶悶不樂，回身卻見到周錦錄一身華貴大氅，片雪不沾，正含笑看著她發(fā)頂?shù)囊粚影住?/br>
    “誰似雙棲者，相依共白頭?！焙煤靡痪湓姳凰鞯幂p浮曖昧，令人起雞皮。

    “周大人好興致?！贬_致后退幾步站定，撣了撣發(fā)頂，笑道：“我卻想到一句‘長江巨浪征人淚，一夜西風(fēng)共白頭’，較之如何？”

    “不錯?！敝苠\錄干巴巴的說。

    旁的女子若得了玉面郎君這樣一句詩，只怕要羞得低下頭去，岑開致卻不然，一場西風(fēng)將旖旎情愫卷得半點不剩。

    “周大人這幾日可見過江大人？”

    “江大人犯了事，你不知道？”

    聞言，那雙美眸微怔，似乎有些沒了主意。

    周錦錄細細瞧她，心道還真是頗有幾分顏色，可惜眼神不大好，竟把個殺才當(dāng)做寶。

    “我，我略曉得一些，具體是何事？”

    “金國王爺大度，將個疑犯交到他手里，案子未明，竟就死了，若不將他懲治，引起兩國之爭，他罪責(zé)難消?！?/br>
    “那他現(xiàn)在何處？江星闊他在哪里？”岑開致想著就算江星闊要掉腦袋了，也得吃上她做的最后一口飯。

    “江星闊在這里?！背练€(wěn)的男聲隱有笑意。

    岑開致下意識轉(zhuǎn)臉看去，就見江星闊沒缺胳膊沒少腿，完好一個，只是人瘦了些，眼神卻更利了幾分。

    見他無恙，岑開致心里反倒不爽快，陰陽怪氣的說：“江大人沒事就好，不然掛賬的飯錢都沒人結(jié)了?！?/br>
    說罷她便走了，周錦錄愣了愣，大笑起來。

    江星闊不曾掛賬，不知她這話從何說起，也不管因驟然吸了冷氣而開始打嗝的周大公子，急急牽馬追上岑開致。

    “我剛從中都回來。”江星闊一語，叫岑開致停下步來，但想一想還是氣，又再度埋頭走。

    “貞姬這案子辦得實在憋屈，原本人證物證齊全，只差臨門一腳，可偏叫斡雷謀給死了。那日又恰逢寒冬前的錄囚，御史臺、臨安府、刑部都往大理寺來人，實在雜亂無章，這才留了空子叫賊人鉆了。臨安府覺得是金人內(nèi)斗，故意栽贓，可完顏計那邊卻又大發(fā)雷霆。最后僵持不下，說定由大理寺、臨安府和完顏計各派幾人去中都面述此事。”

    江星闊見岑開致面色松緩幾分，正想再接再厲，卻迎面叫一條忽然橫過來的扁擔(dān)正擊腦門，‘邦’的一聲悶響，江星闊頓時眼前一黑，倒跌幾步的靠在馬背上，半晌才緩過來。

    岑開致驚愕過后又笑出聲，挑著扁擔(dān)的老農(nóng)連連道歉，吐了唾沫要給江星闊揉腦門上的包，岑開致良心尚存，趕緊替他謝絕。

    “沒想到這，這位郎君關(guān)二爺一般的身量，剛好敲腦門上了，真是對不住?！?/br>
    老農(nóng)大約眼神不大好，沒看清江星闊的相貌，又見個小娘子嬌滴滴的站在他身邊，小夫妻一對，想來不是個兇悍的。

    “喏，這是我自家采的冬藕，小娘子拿兩節(jié)回去給關(guān)二爺煲湯吧?！?/br>
    岑開致嘴角翹著就沒下來過，江星闊見她心情頗好的接過老農(nóng)用荷葉包裹的藕段，便也認(rèn)栽。

    江星闊腦門上紅腫一個包，損了他的英武之氣，好生滑稽。

    岑開致看一眼笑一笑，再看再笑，江星闊半絲脾氣都叫她磨沒了。

    “你們在中都可受刁難了？”

    “自然，不過尚能招架?！?/br>
    江星闊是應(yīng)對有余，只是那位同去的通判王大人，半條命都要送掉了。

    “吃了敗仗，真受氣。”岑開致道。

    “倒有一事，算是回擊?！苯情熞娝豢?，道：“回程時路過淮河榷場，抓住了幾波私運銅幣去金國的商販，錢數(shù)頗高?！?/br>
    金國境內(nèi)沿用的一直都是遼宋舊幣，本國鑄幣不多且質(zhì)劣，以致金國、高麗、交趾等國皆好宋幣。因此本朝雖以重罰相束，卻還是屢禁不止。

    江星闊抓住的這幾個商販所帶銅幣價逾千金，遠超禁令，莫說他們在金宋邊界被發(fā)現(xiàn)的，即便是從較為寬松的海上舶船被查，這個數(shù)也足夠他們死上十回。

    重罰之下屢禁不止，可見其中暴利，賣貨竟比不上賣錢來得利厚，也是怪哉。

    “我怕在金國耽擱，誤了年關(guān)，所以走得匆忙，原讓泉九給你帶話，可他前腳剛送了我走，后腳就被臨安府給扣了?！?/br>
    聽到這句，岑開致才算平氣，上下細瞧了江星闊一圈，真是瘦了好些，心中不大滿意。

    “蟶子眼下都沒那么好吃了?！?/br>
    “無妨，只要是你做的?！?/br>
    江星闊似乎沒覺察這話有多么親昵，一雙眸子能看出風(fēng)霜倦色，亦難掩柔情。

    原本只想撩撥一下將熄的炭，卻沒想底下紅燙明亮，一挑子下去，火星四濺。

    岑開致別開臉，把玩著手里兩個藕段，故作隨意的道：“冬藕粉糯，晚上早些來，留碗湯給你?！?/br>
    第29章 藕湯和冰凌

    岑家食肆開張也有小半年了, 雖比不得那些百年老店，但煲湯的銚子也積上了一層灰黑。聽說銚子越是用得油膩難看，這煨出來的湯越是味美，大概就同牛糞養(yǎng)鮮花是一個道理吧。

    冬節(jié)家家戶戶宰豬, rou價稍稍便宜了些, 岑開致買了一扇上好的排骨, 屠夫替她剁成寸長, 先下姜片炒香, 再下排骨煸至微黃，然后澆上一圈老酒, 散出一陣酒氣，帶走豬rou的腥臊，炒過之后再煨湯, 湯就會格外香濃泛白。

    岑開致一刮開藕皮, 就知道老農(nóng)給得是野藕, 心里暗道沒多買些可惜了。野藕煨湯最佳，易爛熟且粉。排骨煨至七成再下藕, 加幾塊新腌的臘味, 隨后便不必管了, 愈發(fā)濃郁, 香盈滿室之時, 就是湯成之刻。

    岑開致蓋上銚子的松木蓋，忽然聽見近處銅鑼響，錢阿姥道：“定然是苗娘子生了?！?/br>
    不多時，就見李才滿臉是笑, 跑來說要訂喜餅。

    看這樣子, 勢必是個小郎君, 岑開致都懶得問，翻了幾個模子讓他選喜餅花樣，道：“苗娘子可累壞了，可想吃些什么？”

    李才笑容稍小幾分，似乎不滿岑開致見縫插針的做生意，就道：“阿娘煮了姜湯面給她吃。”

    苗娘子不喜歡吃姜，連阿囡都記得。

    岑開致沒說什么，轉(zhuǎn)而去了后廚，柜中藏了一缽油浸山菌，都是楊松采來的好貨，素中登峰造極的鮮，她根本沒想著賣，留著自家慢慢吃的。

    李才嗅著味一抬頭，就見岑開致端來一海碗的山菌子細湯面，笑道：“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姜太燥氣了些，要再過了七八天才好吃的，而且，我記得苗娘子怕姜味，暖身的話，不如用棗子，也是一樣好的?！?/br>
    白拿了人家吃食，李才只有滿口應(yīng)承的好話，“好好，我曉得了，岑娘子有心了?！?/br>
    晚來風(fēng)急，歸人隨著雨雪翩然而至。岑開致虛掩了門，既是謝客，也是等人的意思。

    江星闊推門進來的時候，錢阿姥意想不到，“大人回來了？”

    難怪岑開致在廚房鼓搗個沒完，原來是有貴客。

    食肆里炭盆漸熄，沒那般溫暖了，錢阿姥足邊倒有一炭盆，正想端去給江星闊，被掀了簾子走出來的岑開致看個正著。

    “阿姥作甚？你把炭盆子給他？豈不要叫人笑掉大牙？”

    她將小泥爐擱下，又旋去廚房端菜，排骨蓮藕湯，干焙山菌，蜜炙鵪鶉，酒煮小蠔1。

    冬日里鮮蔬少，不過雪后晚菘甘甜肥醲，撥一點豬油清炒，其味妙不可言，幾有禪意。

    湯緩慢的撲騰著，藕粉rou香，一鍋并不稀罕的食材，只需要守著銚子慢慢的煨，卻是沒幾家食肆肯費這點功夫。

    江星闊飲了一口，溫厚濃醇，卻沒什么滋補藥氣，他大松一口氣，隨即將余下半碗飲盡。

    他周身被這碗香濃的熱湯滋潤著，漫出些許凜冽的桉葉氣味。

    “為何你身上總有桉葉氣？”岑開致不解的問，倒是清新怡人，只是冬日里嗅見好似冷風(fēng)。

    “是我家傳的傷藥，”江星闊以為她不喜，解釋道：“習(xí)武之人總有筋骨勞損的時候?！?/br>
    “那正好是排骨湯，多喝點，補補?！贬_致看他吃了半桌的菜，這才想起她這一桌的菜可是算上了另幾個人頭的，就道：“泉九他們呢？”

    江星闊根本沒想過要叫上那幾個傻蛋，一本正經(jīng)的說：“泉九落了好些功課，估計去書塾了?！?/br>
    泉九算個倒霉的，但也可以說是因禍得福。臨安府的獄吏與他有些私交，除了飲食上多有關(guān)照外，還送進來書籍手札，讓他得以心無旁騖的學(xué)習(xí)。

    江星闊一回來，臨安府就識趣把泉九放了出來。沒人喜歡誰剛出獄就登門，即便瞿先生一家并不知情，泉九還是先洗了個香湯，剝了這一身臭得發(fā)悶的衣裳，一大早又去街面上買了好些臘味、糖點果子，這才有點忐忑的叩響了書塾的門。

    晨起天寒，讀書聲好像都凍住了，變得拖沓沉重，想來，孩子們都還是一副睡眼惺忪模樣。

    泉九眺了一眼，就見一個打瞌睡的小童正不情不愿的伸了手給瞿先生打手板，他幸災(zāi)樂禍，笑得見牙不見眼。

    夜雨晝歇，瞿家長廊瓦楞上凝著冰凌，一條條晶瑩剔透指頭粗細，雖好看，卻也危險，尤其學(xué)堂里的孩子都是頑皮的年紀(jì)，見著這稀罕玩意，可不得使勁折騰。

    即便孩子們不玩鬧，融掉了總有塌下來的風(fēng)險，還是敲掉為好。

    泉九一扭臉就看見瞿青容站在廊下，手中拿著一根長桿敲冰棱，眼神輕慢的掠過他，臉上不見半個笑影子。

    她一路沿著長廊而來，冰凌墜地碎裂，發(fā)出嘩然脆響。

    泉九抿了抿唇，硬著頭皮走上前，訕笑道：“我來吧?！?/br>
    瞿青容不言語，直接敲掉一根冰凌，那冰凌貼著泉九的鼻尖落下，碎在他兩腿之間，驚得泉九汗毛倒豎，笑容都僵化了。

    單論容貌，瞿青容不比岑開致如風(fēng)中芙蕖，清麗又不失華美，隨風(fēng)搖曳生姿，卻又亭亭而立，傲骨中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