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女人來自于哪沒人知道，她在鎮(zhèn)上住了半年，半年后她走了。臨走前她向?qū)W校捐贈了一百本書，其中有兩本是她謄抄的。

    “沒了嗎？”張晨星問。

    “沒了?！?/br>
    “她去哪了呢？”

    “這個還要繼續(xù)搜集線索。你需要來這里確認(rèn)一下嗎？”

    張晨星喉嚨哽住了，過了很久才說：“好，我去一趟。”

    這一次她不是一個人，梁暮執(zhí)意跟她一起。

    張晨星不想坐飛機(jī)，她想坐綠皮火車，像這些年來的每一次一樣。兩個人對坐在窗前，看車窗外的風(fēng)景由南向北更迭。

    張晨星靠在那里，抱著自己的書包。

    梁暮在手機(jī)上處理《清衣巷志》接下來的工作。

    車上人來人往，偶爾有人看他們一眼，覺得他們似乎有一點(diǎn)關(guān)聯(lián)。直到男人收起手機(jī)，擰開水杯蓋子遞到女人面前，而女人喝了一口，這才知道他們是一路人。互不打擾，彼此關(guān)懷。

    梁暮將張晨星的手包在自己掌心里，輕聲說：“張晨星，我覺得這次是真的?！?/br>
    “沒有照片，像每次一樣。”

    “但形容很具體?！绷耗赫f。

    張晨星目光垂下去，抬起時(shí)突如其來的淚意已經(jīng)消失了。她對梁暮說：“梁暮，你拍我吧?！?/br>
    “什么？”

    “像拍郭儒森一樣，拍我?！睆埑啃穷D了頓：“我突然也想記錄一下這一路的辛苦。如果我永遠(yuǎn)找不到她，而她又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希望她能看到?！?/br>
    張晨星從前不想把自己的痛苦公之于眾，可現(xiàn)在，她想直面自己的痛苦。

    “別了?！绷耗赫f：“我…”

    梁暮拍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客觀，唯獨(dú)張晨星不行。他對張晨星帶有強(qiáng)烈的情緒和愛意，他怕這會讓他的內(nèi)容失真。又會怕那樣的情緒過多地左右受眾，引起強(qiáng)烈的情緒風(fēng)暴。

    “讓蕭子鵬和羅羅來?！睆埑啃钦f：“就像拍其他尋親系列一樣，不用害怕，我只是萬千他們中的一個。”

    “好?！?/br>
    梁暮給蕭子鵬打電話，并把集合點(diǎn)告訴他們，讓他們緊急出發(fā)。蕭子鵬什么都沒問，只說：“等著，哥們來了?！?/br>
    當(dāng)火車駛進(jìn)漢中，張晨星覺得好像很多東西具體了起來。在一次次不停奔向的北方，終于要有了答案。又或者再一次回到原點(diǎn)。

    生活一直在繼續(xù)，而她泯然于人海。

    但她知道，每一次無果的找尋都在她心里豁開一道傷口，到后來她甚至麻木到察覺不到疼。

    mama，你在哪呢？

    如果你后來再也不能開口說話，那當(dāng)你想傾訴的時(shí)候，你該與誰訴說呢？如果你從此不穿漂亮的衣服，那盛年的古城陽光投在你身上的光亮，你還記得嗎？

    張晨星覺得她沒有那么恨她了。

    第46章 3192天

    他們到了漢中一個不知名的小鎮(zhèn)。

    這個小鎮(zhèn)距離張晨星上一次來的那個不到一百公里。那時(shí)她在青旅遇到了唐璐, 她來尋找自己的朋友。張晨星不知她后來怎么樣了，是否找到了她的朋友。

    派出所在小鎮(zhèn)鎮(zhèn)中心，里面的民警忙忙碌碌, 給張晨星打電話的那個從外面小跑回來, 身后跟著一個年近五十歲的西北漢子。???

    “張晨星是吧？”民警問：“這是我們鎮(zhèn)上一家面館的老板，就是他說見過你mama?！?/br>
    “你好，叔叔?！?/br>
    “我著急回去煮面, 現(xiàn)在跟你說?！崩习宓钠胀ㄔ挷惶骼M力克制自己的方言：“她長得跟你很像, 個頭這么高。”老板比劃一下，指指張晨星：“也是很好看。不會說話, 有一次因?yàn)槭裁词聛碇? 她說了兩個字，聽著像南方人?！?/br>
    “住在我面館對面，不太出門，出門一次買一丁點(diǎn)東西夠吃一個星期。”

    “喜歡小孩，那時(shí)在這吃飯，有小孩背詩, 她聽著不對, 就跟我要了一支筆, 給那孩子糾正。我們這才知道她有文化的?！?/br>
    “住了半年多吧, 有一天不知道從哪搞了很多書, 捐給學(xué)校了。其中有兩本很厚, 是她自己抄的，自己很漂亮。當(dāng)時(shí)學(xué)校搞活動, 還擺出來過。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br>
    “走的也突然, 就那么消失了?！?/br>
    老板說完對張晨星道歉：“對不起啊, 我還得回去煮面。我記得的就這么多了。還是那天有個來找人的，拿出一張照片問我見沒見過這個，我才想起來。”

    “那個找人的，是一個個子不高、很可愛的姑娘嗎？”

    “對對?！崩习妩c(diǎn)頭：“你親人租的地方在我面館對面，我認(rèn)識房主。但房主一家搬去西安了，你只能打電話問?！?/br>
    “捐書的學(xué)校在哪？”梁暮問。

    “鎮(zhèn)中心小學(xué)?！?/br>
    “謝謝?！?/br>
    老板撓撓頭：“我得回去了?！?/br>
    “辛苦您?！?/br>
    “我們幫你打還是？”民警問張晨星，一般這種，家屬更傾向于自己聯(lián)系。

    “我自己打，也辛苦你們了?！睆埑啃菍γ窬瞎?/br>
    “為人民服務(wù)嘛?！蹦贻p的小民警笑了。

    “有一個叫唐璐的人來這里備案過嗎？就是剛剛老板說的那個姑娘?！?/br>
    “備案過啊，來過兩三次了，我記得她?！?/br>
    “我可以要一個她的電話嗎？”

    分開的時(shí)候她們彼此并沒有留電話，覺得對方只是一次萍水相逢，不會再見了。但唐璐把張晨星mama的照片帶在身上，在尋找她朋友的同時(shí)，也會幫她詢問。

    張晨星覺得愧對唐璐。

    民警在跟唐璐本人確認(rèn)后，把她的電話給了張晨星。

    “打吧?！绷耗赫f。

    張晨星點(diǎn)點(diǎn)頭，走出派出所，主動撥出了唐璐的電話。電話那頭有點(diǎn)吵，唐璐的語氣一如既往的友好：“誰?。俊?/br>
    “我是張晨星。”

    唐璐安靜兩秒，興奮起來：“張晨星！張晨星你問了嗎？是你mama嗎？”

    “我還不知道，需要進(jìn)一步確認(rèn)。但我想謝謝你，唐璐?！?/br>
    “謝什么！你還給我治跌打損傷了呢！你現(xiàn)在在那嗎？”

    “是的?！?/br>
    “那你等我，我折返回去。到了給你打電話！”

    唐璐的聲音里有掩藏不住的興奮，似乎不亞于她找到自己的朋友。

    “唐璐，是我上一次來漢中的時(shí)候碰到的人。就是在站臺上看到你那次?！睆埑啃菍α耗航忉?。

    “猜出來了?！绷耗簽閺埑啃窍稻o帽子，即便群山遮擋寒流，漢中盆地仍舊比南方冷的直觀。

    “咱們?nèi)コ钥跂|西，然后找個地方住下，等蕭子鵬和唐璐來集合，好嗎？”

    “好。”

    “那你要不要去吃面條？剛剛那位老板開的那家?！绷耗盒⌒囊硪淼貑枴４藭r(shí)的張晨星像一個玻璃杯，不小心掉在地上就會碎了。

    “好?！?/br>
    張晨星坐在面館里，想象著母親曾坐在這里的情景。老板說她喜歡坐靠窗位置，等面的時(shí)候微微仰頭曬外面的太陽。她來的時(shí)候是春天，走的時(shí)候是秋天。老板端上來一碗淋了兩滴醬油的清湯面，她慢慢吃完。

    關(guān)于母親走后的時(shí)光一點(diǎn)點(diǎn)具體起來，張晨星也坐在這里，甚至在想，如果她還活著，現(xiàn)在應(yīng)該滿頭白發(fā)了。老板說她12年的時(shí)候就已經(jīng)花白了頭發(fā)。

    “我也想要一碗淋兩滴醬油的清湯面?！睆埑啃菍习逭f。那老板點(diǎn)點(diǎn)頭、又嘆了口氣。端上面條的時(shí)候?qū)埑啃钦f：“好幾年之前的事了，我怕我記錯。”

    “謝謝您。”

    挑起一根面條送進(jìn)口中，喉嚨一緊，就有一滴淚落進(jìn)碗里，面湯發(fā)出輕響，漾起漣漪。張晨星很少哭，在她有限的幾次崩潰里，幾乎都與母親有關(guān)。

    這一天也是。

    她甚至沒有可憐自己，而且在不斷的自問中，一點(diǎn)點(diǎn)去心疼母親。她以為母親的離開是為了尋找更好的生活，可當(dāng)她知道她過得并不好，又覺得無法釋懷。

    梁暮送一張紙到她手中，碗里的面再也沒法吃下去，可張晨星不喜歡將脆弱示人，哪怕他是梁暮。

    “我去買瓶水。”梁暮說完起身出去，站在小鎮(zhèn)的街頭望著車流發(fā)呆。

    只有真真切切陪張晨星走過這一次，才知道她是帶著怎樣的心情。那種被希望和絕望交替折磨的痛苦，一次次吞噬著她。梁暮終于知道張晨星是如何點(diǎn)點(diǎn)變成今時(shí)今日的她。

    兩個人沉默著吃過面條，找了鎮(zhèn)上一家賓館住下。到傍晚的時(shí)候，唐璐到了。她穿著一身厚厚的羽絨服，帶著一頂毛絨絨的帽子，一張小臉被風(fēng)吹紅了。見到張晨星笑著跳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

    “張晨星，我以為這輩子見不到你了。”唐璐有點(diǎn)委屈：“我知道你不喜歡跟人親近，我去那個網(wǎng)站上看到你發(fā)的公告，上面有你的電話，但我也不敢打給你，我怕打擾到你?！?/br>
    唐璐摘下帽子，頭發(fā)被壓扁到頭上她也不在乎，胡亂扒拉幾下，這才看到站在那的梁暮：“這位是？”

    “我愛人梁暮?！?/br>
    “你結(jié)婚了？”唐璐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這么快？”

    張晨星點(diǎn)點(diǎn)頭。

    唐璐奔波了一整天，一定有些辛苦，張晨星指指兩張單人床：“你介意跟我睡一起嗎？”

    “我不介意啊，你老公介意嗎？”

    “他去另一個房間?！?/br>
    “那行?！碧畦葱χ耗捍蛘泻簦骸澳愫冒?。”

    “你好?！?/br>
    梁暮對唐璐伸出手，禮節(jié)性地握了一下：“你們坐會兒，我去前臺點(diǎn)幾個菜。外面太冷了，別出去了。”

    “好啊?！?/br>
    梁暮走后唐璐脫掉羽絨服，像上一次一樣側(cè)靠在床上，頑皮一笑：“這次沒白來?！?/br>
    張晨星坐在她對面，指了指她的腳：“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