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鐵血縱橫之舞⑥
他不常做夢,但這個夢似乎永無止境。 美好的假象。那是一名「英雄」與幸福的人們的故事。英雄為人們帶來了幸福,在這么做的同時也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幸福。英雄的情感與人們息息相關,見到人們歡笑,他一定跟著快樂;見到人們發(fā)怒,他一定揚善除惡;見到人們流淚,他一定給予救贖。 英雄引導著人們,英雄跟隨著人們。于是,在一場戰(zhàn)斗之中,英雄因人們而奮起,因人們而殞落。 即使rou身不再,英雄所創(chuàng)造的幸福也會永遠持續(xù)下去,這樣和平的世界就是英雄的幸福,所以英雄不悔、無憾,英雄帶著笑,迎接自己的終結。 在化為永恆幸福國度的夢境中,他也只能跟著歡笑,跟著享受那股由鮮血堆積出的熱度,流不出淚的雙眼無法看見真實,只存那一抹充滿謊言卻溫柔無比的虛幻影子。 終于脫離夢境時,宙伊斯覺得自己像是從山崖上摔落一般頭痛欲裂,全身沉重無比。他在黑暗的帳篷中緩緩坐起,一手按著腦袋。 「……下雨了?!?/br> 空氣中的飄浮的溼度讓他喃喃自語,一掀開愛緹拉的毛皮毯子,寒意更是侵襲全身。他披上斗篷,打開帳篷入口。 雨勢細微和緩,還留著微弱火苗的營火飄著陣陣煙霧,四周見不到愛緹拉的身影。 現在是他們踏上旅程后的第四天晚上,此時扎營的地點是在一座林木茂密、據說有魔獸棲息的森林。這是他們首次進入真正危險的區(qū)域,宙伊斯認為不該太過樂觀看待。 是去追擊魔獸了嗎。 他呼出一口氣,佩戴上愛緹拉給他的長劍,朝林中展開搜索。 按理來說,追擊魔獸不會跑得太遠,因為在夜晚時,魔獸永遠不會從人類手下避開,只會朝人類主動進攻,黑暗是牠們的精力來源。宙伊斯以扎營地為中心,繞著圈搜索,然而一直走到方圓一百公尺的距離,都沒有發(fā)現任何痕跡。 「到底在做什么……」 看來他們兩人都還是很任性的吧。自說自話地邀請對方踏上旅途,自說自話地行動,就算表面上看來是能夠順利合作的伙伴,實際上根本沒有同樣的心思,只是利用與被利用、知道自己被利用以及不在乎自己被利用的關係而已。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做了令人不愉快的夢,宙伊斯煩躁地想著這些。 他繼續(xù)擴大搜索范圍。雨夜的森林中視野很差,宙伊斯在一個地勢平緩的地方踢到某種堅硬的東西,差點被絆倒。 他低下頭,一時沒看見任何東西,然后他發(fā)現那是因為視野中是一片全然的純黑色。 魔獸的尸體。 他立刻在腦中修改路線,以扎營地為中心,朝著尸體的方向呈放射狀搜索。 很快地,搜索便變得沒必要了。他看見第二隻魔獸的尸體,然后是第三和第四隻,兩者堆疊在一起,繼續(xù)依循著前進,他來到一塊樹木較為稀疏的空地。 空地上充滿了魔獸,已經死亡的魔獸。每個曾經敏捷又兇狠、在黑暗中相當致命的龐大生物,都一動也不動地倒臥在地,黑色血液將地面染得如無星的夜空,又像是踏出一步便會沉沉陷入的深淵。 愛緹拉孤立在尸體堆的中央,手中長劍與一半的護甲都沾著同樣的漆黑。銀月的光芒和雨絲在空中交錯,令她的身影虛幻得彷彿隨時會溶入霧中。 她慢慢朝他轉頭,眼神黯淡無光,全身的氣息不帶有感情和溫度,好似一具只為殺戮而生的空殼一般。 那個詛咒。她所說的戰(zhàn)斗衝動。 那就是現在這副景象嗎? 宙伊斯感覺不到害怕或期待,只是輕輕地呼喚前方的幻影。 「愛緹拉?!?/br> 作為回應,她提起劍如狂風一般地朝他飛躍。 突然逼近的死亡讓宙伊斯繃緊全身,但頭腦也沒有停下思考,在短暫的時間內迅速朝右方地面倒臥,讓愛緹拉一劍刺穿從他左后方撲咬偷襲的魔獸。 又是一擊斃命。愛緹拉把劍從魔獸身上拔出之后,帶著同樣冰冷的氣息站在原地,但雙眼緊緊盯著他。 透過比剛才近上許多的距離,宙伊斯從她的眼神中確定了事實。 「你來做什么?」愛緹拉重重地問,語氣顯得好像他們是從未謀面的陌生人。 「來找你。我還以為你的詛咒發(fā)作了呢。」 「下次有這種疑慮就立刻逃跑?!?/br> 愛緹拉逕自轉身就走,不過是朝著扎營地的方向,因此宙伊斯沒有阻攔,一邊跟隨一邊從后面發(fā)問。 「你為什么要一個人跑這么遠?」 「你的視力有這么差嗎?」 「沒有在半夜主動攻擊魔獸的必要吧。」 「不主動出擊就是等著牠們來攻擊自己?!?/br> 「我們扎營在高處,有火堆,而且距離這里至少有幾百公尺遠?!?/br> 「我只是預先消滅危機,你到底有什么不滿?」 愛緹拉轉身面對他,后半句話近乎質問。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單獨行動?!怪嬉了狗湃嵴Z氣。 「你不是找我來當護衛(wèi)的嗎?這就是護衛(wèi)的工作?!?/br> 「就算是護衛(wèi),我也不希望你冒著生命危險?!?/br> 愛緹拉哼了一聲。「走這種路線還說不想冒著生命危險,你是天真、愚蠢、還是腦袋壞了?」 如果不是現在這樣的情況,宙伊斯或許會笑出來。 「你在我睡著的時候離開扎營地一個人戰(zhàn)斗,這樣你的戰(zhàn)斗就與我完全無關,既不是在保護我,也不是在保護你自己?!?/br> 愛緹拉張口,但沒發(fā)出聲音。她又試了一次,但氣勢比剛才減弱不少。 「那又如何,我做的事對你也沒有任何害處。」 「醒來沒看見你,我會不安心?!?/br> 「那你就別醒來,又還沒到換班時間?!?/br> 「你該不會這幾天以來一直都是這樣做的吧?」 宙伊斯隨口的猜測,卻讓愛緹拉沉默不語。她帶著心虛地將臉別開,又開始邁步。 「我有注意扎營地的情況,你不會有危險。」 「我不是在擔心這個。」 他們走上坡道,熱起來的身體與打在臉上的雨珠呈現相反的溫度,宙伊斯混亂的腦袋終于將那個夢境甩得更遠了一些,開始思考愛緹拉這么做的理由。 結果,只要換一個角度來看,答案就再明顯不過。如果她不是為了「離開扎營地去攻擊魔獸」,魔獸的出現只是結果之一,她的目標就只是「離開扎營地」的話。 「兩天前的晚上。」宙伊斯緩緩地說?!竷商烨?,我們經過那個村莊,村民招待我們留下來吃飯,你卻在天色開始轉黑的時候就急急忙忙地拉著我離開了。你在村子里的時候總是會相當警戒,其實你不是在警戒其他人,而是在替其他人警戒你自己吧?!?/br> 在旅途的第一天晚上,愛緹拉就說過了,危險不只是指魔獸。這也包含了,宙伊斯明明先聽過了她的故事,卻還是邀請她踏上兩人旅行的事情。 但他沒有想到,她甚至會以盡可能地避開他人這種方法來堤防萬一。 愛緹拉嘆了一口氣,像雨點一樣地輕。 「當我變成那種狀態(tài)的時候,不把眼前見到的任何活著的生物都殺盡是不會罷休的。而且夜晚比白日還要危險,雖然我不是魔獸,但銀月和虛月畢竟是晚上才會出現。既然你也知道我這么做的理由,就多愛惜自己的生命吧?!?/br> 「以實際經驗來說的話,夜晚有多危險?」 「白日的好幾十倍?!?/br> 接著兩人沉默地回到扎營地。宙伊斯看著愛緹拉用布擦拭長劍和護甲上的黑色血跡,還是忍不住問出相當過分的問題。 「所以你答應我的提議,是想在只讓我冒著風險的情況下拿到解藥,解除詛咒嗎?」 「……我會盡量不讓你受傷?!?/br> 誰都知道這句話毫無說服力,但宙伊斯早就知道詛咒的事情,交易也是他自己提出的,這點兩人也心知肚明。他在意的另有他處。 「萬一我還是不幸死亡,但是你成功拿到藥,解開了詛咒,那對你來說這會是個必須的過程嗎?為了完成目標而必須的犧牲?」 「……不會?!箰劬熇嚻鹉槨!肝也粫菢酉?。」 「不用因為是我而顧慮,把角色換成其他人也可以?!?/br> 「我沒有顧慮你,我不覺得有任何人應該為了我而犧牲,就算事關這種可恨的詛咒?!顾肓讼耄砬楹驼Z氣都柔和下來,說:「所以如果你不想再冒著這種風險,隨時可以終止交易,我會再找別的辦法?!?/br> 「例如威脅我說出所有情報嗎?」宙伊斯勾起嘴角開著玩笑,以掩飾接下來喃喃自語的真心話:「也是英雄啊?!?/br> 「隨便你想吧?!箰劬熇钥偨Y似的語氣說?!缚傊@就是我在夜晚離開的理由,之后也會繼續(xù)這樣做?!?/br> 宙伊斯不覺得自己有辦法說服這樣的她,看來也只能接受,然后盡量減短她守夜的時長了吧。 「我知道了。那么現在,既然我也完全清醒了,就順便換班吧?!?/br> 愛緹拉沒有拒絕,但卻在回到帳篷里休息之前,又多說了一句叮嚀。 「就算在我睡覺的時候,也別掉以輕心?!?/br> 宙伊斯看著她關起帳篷,抬頭望向漆黑的夜空。 遮掩住銀月光芒的厚重云層似乎也沉沉地壓在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