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舅動作果真迅速，信收到?jīng)]幾日人就到了。」待他們?nèi)胱?，曹貴修首先發(fā)話，眼里含有些調(diào)侃的笑意。

    程鳳臺注意到他的眼神和語調(diào)，自然聽出了些弦外之音，于是解釋道：「路上經(jīng)過了些不怎么動人，卻又不得不駐足的風(fēng)景?！?/br>
    「說來聽聽。」曹貴修見程鳳臺的神色迅速黯淡，甚至帶有微微的慍怒，在這么個人身上鮮見的模樣使他不經(jīng)感興趣地挑挑眉，洗耳恭聽。

    「日本人把附近的村子都給屠了，能搶的就搶，不能搶的就燒??」那些殘忍的畫面仍歷歷在目，程鳳臺的眼神也變得狠戾，滿是一腔的怒火。他伸出手，懸在桌面上比劃了一下，「遍地都是那些沒逃掉的村民，男人、女人、還有老弱婦孺，沒有一個活著的?！?/br>
    曹貴修聞言，竟是這般事。雖知日本人所到之處不得安寧，卻并未想過燒殺擄掠這樣的結(jié)果，也使得他不禁撰緊了拳頭，臉色也變得黯淡了起來。

    程鳳臺放下手，喟嘆道：「我找了塊地把他們都埋了，生在這浮華亂世，只希望他們死后能有個安身之地?！?/br>
    話才剛說完，曹貴修命人送來的飯菜已經(jīng)齊全，可他們卻沒什么大快朵頤的心情，也不過是拿起一旁的酒瓶倒了些酒，開始啜飲起來。

    「現(xiàn)在就剩下一個事，」曹貴修放下酒杯，終于為他們的正事起了個頭?！改愕煤途艞l會合?！?/br>
    程鳳臺反倒拿起了筷子，夾了一些菜葉往嘴里送，好似明瞭曹貴修的計畫。與九條會合、乖乖地把貨送到，然后把曹貴修的人帶到留仙洞引爆炸彈，當(dāng)炸彈爆炸時，他得用盡全力跑離這個他花了大價錢、尋遍北平大街小巷才盼來雷氏手藝構(gòu)筑的留仙洞。

    金錢損失固然慘重，但是程鳳臺眼下卻有不得不更加關(guān)切的點。想到他自身可能的下場，他拿著筷子的手便止不住地顫抖，雖然他痛恨這樣向恐懼而生的懦弱，他先是開口道：「大公子，我可不是怕死啊?！?/br>
    話一出，曹貴修的眼神就閃爍著異樣的光芒，程鳳臺自知絕對瞞不了他，連他自己都沒辦法欺騙自己內(nèi)心那些真實的懼怕，他看了眼筷子顫抖的尖端，也生了些對于自己的嘲弄。

    「不，我怕死?！?/br>
    他抬眼，對上曹貴修那雙漆黑的雙眸，卻沒有辦法在那一片黑暗里發(fā)掘什么心思。良久，曹貴修開口了：「你不用擔(dān)心，我曹貴修的炸彈長眼睛?！?/br>
    程鳳臺撇撇嘴角，心生退意確實為真，然而過去在北平，他曾一心為了保國，讓商會掏心掏肺捐錢抗日，這也假不了。此刻這便是不得不為國捐軀的覺悟，于是他最后還是點頭道：「那我便信過大公子了?！?/br>
    曹貴修聞言，勾起嘴角，一副高深莫測的、卻又隱隱含著瑕疵的笑。他舉起酒杯，程鳳臺當(dāng)即了然，兩人的杯子在空氣中碰撞，發(fā)出清脆的響聲?！附裢矶嗪赛c?！?/br>
    「不了，我明天就得啟程?！钩跳P臺推辭道，但也還是看了他的面子乾了這杯?！冈捳f，大公子和杜七??怎么又好上的？」

    曹貴修沒有馬上回答，只是不疾不徐地將杯里的酒都飲下肚后，又立馬拿起旁邊的酒瓶將杯里續(xù)上，本還想給程鳳臺的滿上，但程鳳臺沉默地?fù)u了搖頭，于是曹貴修放下了酒瓶，像是同時整理思緒般地緩慢開口道：「是古大犁干的，說來也離奇，她先是綁了杜洛城，再叫我到絡(luò)子嶺，我倆就又碰上了?！?/br>
    「到北平把人綁過去？真像是她會做的事?！钩跳P臺咯咯笑著，用下巴撐著頭道：「那只能說是緣份了。」

    想及當(dāng)時在絡(luò)子嶺聽得他這緣份不緣份的話，曹貴修還全然當(dāng)他只是習(xí)慣性地圣母附身，滿嘴人生大道理，現(xiàn)在經(jīng)歷了好些個事，確實不得不承認(rèn)，或許他和杜洛城之間，真的有緣份可言。

    「我本來不相信的，可現(xiàn)在是不得不信了?！褂谑遣苜F修點點頭，看著空的酒杯底，沉吟了一會兒道：「??只是，這次還是不能久留?！顾а?，對上程鳳臺的雙眼，一字一句地緩緩道：「你??能不能幫我將他送回北平？」

    程鳳臺聽出了他話語間的請求，那是他不曾在這軍爺身上聽過的。內(nèi)心只是泛起了些唏噓，連他都替這砲火下難以殘留的兒女情長而喟嘆，于是他應(yīng)道：「大公子的話，我向來是有求必應(yīng)。」

    「可有個問題，我想問問大公子?！钩跳P臺微笑，但心間卻無比沉重?！改阋才滤绬幔俊?/br>
    曹貴修又往杯子里真滿了酒，一口灌入喉頭中，似是對這個問題充滿了一言難盡的苦楚，隨著酒精的火辣滾入腹內(nèi)，待他開口時，卻是一句全然否定的話語，「到了戰(zhàn)場上，就得殺伐決斷，有時間討論這個，早就吃槍子兒了。」

    程鳳臺看他曹貴修的手?jǐn)R在桌子上，用指尖緩慢而沉重地敲擊著桌面，另一隻手還是不停地倒著酒。即使從對方口中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但他的動作其實已是更了然的、與他話語截然不同的回答。程鳳臺無奈地勸道：「別喝了。」

    聞言，曹貴修只是帶有些許挑釁地挑挑眉，索性放棄那兩口便可了的小酒杯，改以舉起整個酒瓶，不要命似地往嘴里灌。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曹貴修不理性的樣子。程鳳臺想。他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配上一副高深莫測的笑容，卻不見得都含有純?nèi)坏男σ狻?/br>
    現(xiàn)如今亦是如此，他看見曹貴修的嘴角上揚(yáng)，卻跟個等會兒要去送死的人似的，那么的絕望卻無力改變現(xiàn)狀的悲哀。

    不知過了多久，曹貴修那一側(cè)的桌面已經(jīng)堆滿了許多酒瓶，被酒精染紅的臉上掛著一對氤氳的雙眼，可眉宇又是矛盾地昂揚(yáng)著。那一刻，程鳳臺又覺著他是已做好赴死的覺悟，但眼里卻始終放著一個放不下的人，使他這樣的決心出現(xiàn)一道深邃的裂縫。

    「??你待到明天吧，明兒和杜洛城一起回北平?！共苜F修留了一句，手里的酒瓶又空了一罐。

    「嗯。」程鳳臺點頭，順便奪走曹貴修正拿起的新酒瓶，然后起身道：「我送你回房吧。」

    「不用??」曹貴修索性也站起身，即便醉得幾乎要不省人事，可多年的軍事訓(xùn)練使他不管任何時刻都能站得挺拔，只是頭的昏沉使他有些抬不起脖子，痠得發(fā)疼。他指向東南角，「你的屋在那邊，迷路了有手下帶路，不、不送了?！?/br>
    他們分別在本營的門口前。

    當(dāng)曹貴修憑著僅存的意志力回到房門前時，他透過門縫撇見里頭的燈光忽明忽暗地閃爍著，想起前段日子都是一片烏漆嘛黑的模樣，而現(xiàn)在里頭有人。

    他的人。

    曹貴修用有些暈呼的腦袋想著。

    他推開門，一眼就瞧見了那人的背影，手里振筆疾書，吊帶隨著他身體擺動的幅度和背上的衣料來回摩擦，烏黑的頭發(fā)在暖光燈的交織下透著金燦燦的光，再刺入曹貴修的眼，彷彿真的文曲星下凡般，被光芒縈繞著的軀體。

    他關(guān)上門，緩緩地走過去，軍靴的硬鞋底採在地板上發(fā)出了不小的聲響，但杜洛城依然沒有回頭。直到曹貴修從背后輕輕地環(huán)繞住了他的頸部，杜洛城才抓起了一旁的草稿紙，覆蓋在未完成的稿件上。

    「寫得什么？」曹貴修瞇起雙眼，只見那龍飛鳳舞的字跡在他眼里併攏成三個清晰的字?！??鳳??仙??傳??」

    「嗯，快寫完了。」杜洛城將頭埋進(jìn)曹貴修的肩窩中，狠狠地吸了一口，帶著似笑非笑與有些嗔責(zé)的語氣在他耳邊喃喃道：「喝得真多?！?/br>
    他印象中從來沒見過曹貴修喝醉的模樣，他們對飲時，先醉倒的也永遠(yuǎn)是杜洛城也不知和程鳳臺又聊到了些什么，還能讓他借酒撒氣。杜洛城用鼻尖蹭了蹭曹貴修的脖頸，曹貴修被這樣親密的舉動勾去了魂，轉(zhuǎn)頭吻在了杜洛城的頰上?！赣惺裁葱丫频霓k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