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捨不得
雪之誠隨了自己回到北平,原本杜洛城是回來處理日本人逼著杜翰林去府里當官的事,卻沒想著,雪之誠幾句話就讓那些日本人對他杜家退避三舍。 瞧雪之誠這副人畜無害的樣子,杜洛城還真沒想到他有那本事,可越想越不對勁,直到雪之誠和他承認道: 「我的本名是九條禾馬,我是九條家的兒子?!?/br> 在酒家的包廂內,他親耳聽見雪之誠對他說的。 「??你?」杜洛城自己都不敢相信,拿著酒杯的手一晃,撒了大半。 「一直瞞著你,我很抱歉。」雪之誠也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眼神直盯著桌面,看上去心虛得慌?!肝覐男【驮趪?,九條家對我不聞不問,但現(xiàn)在要打仗了,才把我叫回國內??」 看著雪之誠趕忙和他道歉那利索的樣子,他一時間也無法做出答覆,只得開口道: 「我也有事兒要和你說?!顾闷鹚2欢嗟木票伙嫸M,思索了一會兒?!肝矣袀€??不,我有過喜歡的人?!?/br> 話一出,雪之誠就瞪大了雙眼,好似他本以為杜洛城不會為情動容,于是開始在腦中描繪出他所想的樣子。「她一定是個有才華的漂亮女子。」 杜洛城輕笑了下,「差遠了。他呀,兜里總揣著把槍,看誰不順眼就想著崩誰腦袋。他也喜歡二話不說就把人五花大綁,就只是說想見見我。」說著,他又想起了和曹貴修的種種,不禁苦澀藉著酒勁涌上心頭。 「啊?那她絕對不是個尋常女子?!寡┲\愣住了,有些不解地撓撓頭頂。 「確實不是,他是個男人?!苟怕宄峭仆蒲坨R,眼里看不出任何情緒?!杆谕膺厓捍蛘?,打日本人,可我卻在這兒和一個日本人喝酒?!?/br> 「每次吧,我都在想,合著他要是知道了,可不得把我綁回他的軍營?!苟怕宄钦f著,又滿上了酒杯?!脯F(xiàn)如今,更知道我與九條家的兒子做朋友,估計給我安一個叛國的罪名,就把我丟牢里了?!?/br> 雪之誠自知杜洛城這是在責備他,又低下了頭?!付牛艺娴牟皇怯幸庖m你。我喜歡聽戲、喜歡中國的戲曲,只有你愿意和我聊戲,還帶我去聽商老闆的戲,我真的??」 杜洛城沉吟了一會兒,深吸一口氣,他是能理解的,因為他也一時半會兒也無法狠下心扭頭離開。只有他愿意和雪之誠聊戲,那是心里的孤寂作祟,他渴望和人說說話,奈何京城之大,他卻沒幾個能說上話的人。 其中一個現(xiàn)在遠在東北。 杜洛城深吸一口氣,忍著內心巨大的矛盾與不安,緩緩道:「這事兒不怪你?!?/br> 他說出這句話時,他感覺到了背叛。但不是誰背叛了他,而是他背叛了什么。 他感覺肩上被壓著沉重的、名為愧疚的石頭,他感覺臉上火辣辣的疼、感覺渾身被貼上了「叛國」的標籤。 本和日本人交好就十分敏感,但是與九條家的人做朋友,他卻是背叛了國家,同時,背叛了那人。 但事與愿違,即便心中如此愧疚,他嘴上仍說著:「我不會把這件事說出去的,你就繼續(xù)當你的雪之誠,不是九條禾馬。」 雪之誠聽到時,眼里的驚喜與喜悅藏都藏不住,他趕忙從椅子起身,隔著大半個圓桌握住了杜洛城的手,眼眶含淚地說道:「謝謝、謝謝??」 杜洛城也回以他一個笑容,但他的腦內卻隱隱傳出些字句,他仔細琢磨,悟出了那時自己真實的想法── 對不起。 他自己也愣了,對不起?為何對不起?和誰對不起? 垂眸看著與雪之誠交疊的手,他感受到了一層不知來自誰的細汗,黏糊糊的,教他無論皮膚還是心里都難受。 他放開雪之誠的手,不著痕跡地在桌巾上擦了擦,臉上依然保持笑容。 他以為他有能力為雪之誠隱瞞,卻沒曾想輿論燒得比年節(jié)時的香頭還旺,直到他與雪之誠在上海和商戲蕊吃飯、唱日本戲的照片傳回了北平,這野火很快地就燒到了水云樓。 他坐在王府戲樓后臺的椅子上,眼前是一臉不悅地商戲蕊和程鳳臺。 估摸著他倆知道了這事,杜洛城卻決定假裝渾然不知,「蕊哥兒,你找我什么事???」 商戲蕊沒有說話,站在程鳳臺身后就是雙手抱胸,還是程鳳臺先說得話:「我問你,知不知道雪之誠就是九條禾馬?」 他輕笑,果然。 挑挑眉,又似一副沒什么大不了的模樣?!冈趺矗磕銈冎览??」強壓住內心的不定,杜洛城「解釋」道:「這其中啊,是有緣由的。雪之誠從小就待在國外,現(xiàn)在打仗,九條家才非要把他叫回來參軍,但他心里邊早就不是九條家的人?!?/br> 果不其然,程鳳臺聽到這話顱頂簡直要冒煙。他們對峙了幾句,杜洛城自是保持那文人清高的模樣,刻意說些道貌岸然的話,像是不應因一個人的國籍,就扼殺他渴望與他人交流、拓展新知的慾望,更是激怒了程鳳臺。 「現(xiàn)在外邊兒在打仗??!七少爺!」程鳳臺一掌拍在木桌上,桌上的物件都隨之一震。 但杜洛城卻不受這點聲響所動,轉而輕蔑地笑了笑,「我當然知道,但這打仗和我交朋友有何關係?」 「我早和你說過了,你想過了嗎?就算打仗與你無關,但這正在打仗的人,可就與你脫不了關係了?!?/br> 知道他要說些什么,杜洛城打斷了他,「你莫提這套,我和曹貴修早離了,我倆該干嘛干嘛去,誰也不耽誤誰?!勾丝趟幌氤姓J,他內心早已動搖不已,好似一座高樓,地基不穩(wěn),整棟建筑遲早都得遭殃,只差一個外力將其推倒,使其往深淵崩塌。 雖知自己注定在這個爭吵中站不住腳,但他卻想為這岌岌可危的磚瓦再筑一座墻?!咐蠈嵏嬖V你吧,我這些天日日喝花酒,窯姊叫了好些個,日子快活、早就忘記他了。」 話一出,程鳳臺和商戲蕊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商細蕊緊蹙著眉,他必須得插一嘴。「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沒心沒肺了?騙人呢吧?」 「騙你們做什么?」說罷,拉開了自己的領子,上頭的紅唇清晰可見,事實上卻是陪喝的小姐先醉了,胡亂在他脖頸上摁的。「看看,我這人就是這樣,紈絝浪蕩、男女通吃、敗壞家風,曹貴修和我離那也是遲早的事,現(xiàn)在拿出來說,我真的會在意?」 很在意、十分在意、非常在意。 他覺著自己的內心正聲嘶力竭地喊道,但表面上卻仍波瀾不驚。 「??今天跟你說是沒完了?!钩跳P臺擺擺手,眼里寫滿了憤恨與杜洛城不忍再看的失望?!高@事我再找薛千山商量商量?!?/br> 他上下打量了杜洛城一番,隨后搖搖頭,「曹貴修也真夠可憐,遇著你這文人包裝下的混帳東西。你也小心點吧,和九條家的人走得近,不會有好下場的?!?/br> 杜洛城知道對話差不多可以結束了,他轉過身,在背后兩人看不見的地方,鼻頭酸了酸。 等到他再次回頭,隨即換上了一副笑臉?!付斦f得對,這事兒算他倒楣。」 他走出了王府戲樓,回了北平,果然又是寒風陣陣。排山倒海的羞愧沒過了他的喉頭、他的鼻尖、他的顱頂。一時間,他感覺眼前一片發(fā)黑、喘不過氣,嘴里卻呼呼地哼嗤著,冒出陣陣白煙, 他剛才都說了些什么混帳話。 杜洛城咧起一個挫敗不堪的笑,眼眶含著熱淚,直到眼鏡都起霧了,他才摘下眼鏡,往杜府的方向走去。 而王府戲樓內,程商二人還在為剛才杜洛城的回應心有馀悸。 「你說這杜七吧,腦袋一直這么不清醒的?」程鳳臺的怒火已消退大半,只留下滿臉的錯愕與些許擔憂。 「我了解他,他不是這樣的。」商細蕊靠在桌旁,垂眼道:「你剛才都沒注意到,我看他說話時那神態(tài),忒不尋常,就好像戲里邊寫得那些被打入冤獄的人,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br> 程鳳臺聽得商戲蕊這話新鮮,對杜洛城的憤慨頓時就收了幾分,「商老闆可覺得他委屈?」 商戲蕊點點頭,「他手上那戒指都還戴著,雖然他沒說,但那戒指我偷偷瞅過,上頭刻得文字歪七扭八,好些個圓圈的,是誰懂得外國話又和他親近,能讓他把那戒指戴在手上?」 程鳳臺好似懂了,輕輕笑道:「還是商老闆看得仔細明白,但他又為何要撒這謊?」 「這我就不知道了,或許這雪之誠對他來說是有那么些份量吧。」 「有誰在他心里還能比曹貴修重要?」程鳳臺轉轉手上的寶石戒指,百思不得其解。「我過幾日要去給日本人走貨了,順道還得在絡子嶺會會曹貴修,不如就把今天這事兒和他說吧?!?/br> 曹貴修又會是什么反應?程鳳臺笑了笑,沒氣得把杜洛城逮回來就不像是他的作風了。 「你說這事兒的時候別故意挑撥離間啊,我怕他一急就崩了杜七。」 「他不會的?!?/br> 他捨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