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陵帝見許安歸答應(yīng)得這么爽快恐確實這些時候累著了，其實東陵帝心里清楚，他從回許都來開始，沒有一天不是繃著根筋。

    知道累，是人之常情。

    “去看看你的母妃罷。”東陵帝在許安歸告退之前，留下這句話。

    許安歸欠身，退了下去。

    *

    其實許安歸對東陵皇宮并不陌生，所有適齡的皇子皇孫都統(tǒng)一要去弘文館聽學(xué)。先帝在的時候，經(jīng)常招許安歸來皇宮與許景摯一起習(xí)武，帶他出去狩獵。甚至去督戰(zhàn)南澤戰(zhàn)場，也帶上了許安歸。

    這里無論什么時候，都是一副祥和之象，看不到邊關(guān)風(fēng)寒，見不到百姓疾苦。

    一路上，所有的宮女內(nèi)官看見許安歸，紛紛駐足，跪下行大禮。

    許安歸側(cè)目看著，徑直走向長嬉殿。

    小內(nèi)官走在前面，提前通傳，紅燭聽見內(nèi)官說安王殿下來了，立即開始安排長嬉殿里的人準(zhǔn)備煮茶、糕點、瓜果。

    賢妃聽見了，卻依然只是在佛前把最后一段經(jīng)念完。

    紅燭則是早早地站在殿門口，等著許安歸。

    后宮是內(nèi)院，不許外男隨便進入，鎮(zhèn)西鎮(zhèn)東都只能在鳳棲門等著許安歸。鄒慶派了四個小內(nèi)官跟著許安歸，以防許安歸有事交代。

    紅燭看見許安歸徐徐而來，遠(yuǎn)遠(yuǎn)地便半蹲行禮。

    許安歸見狀，便加快了腳步：“紅燭姑姑起來?！?/br>
    紅燭笑著：“多謝殿下。殿下來了，快進來。娘娘等您多時了?！?/br>
    許安歸跨進長嬉殿，院子里的人已經(jīng)退開了，只有一顆碩大的合歡樹在晨光中輕搖。他走過去，撫摸著這顆合歡，還記得他帶季涼來見母親的樣子。

    “怎么？睹目思人?。俊?/br>
    賢妃聲音從許安歸身后傳來，嚇了許安歸一跳，他回頭帶著幾分撒嬌的意味輕斥了一聲：“母親！”

    賢妃微笑著，襯著晨光，緩步而來.好似光芒在她身上鑄了一層光帶，熠熠生輝。這樣絕美的容顏，即便是在這長嬉殿里封存了八年之久，也不會因為時光而褪色，反而顯得更有韻味。

    她手上抱著一盤剛進貢上來的妃子笑，纖細(xì)蒼白的手指捏起一顆，遞給許安歸：“說說罷，滿臉愁容，不知道是誰惹了你?！?/br>
    許安歸沒胃口，他把果子推回賢妃的懷里，低聲道：“她不見了。我還沒找到?！?/br>
    賢妃先是愣了愣，轉(zhuǎn)爾笑問道：“怎么？招惹別人了？”

    “那怎么算是招惹，”許安歸嘆了一口氣：“我就是氣她不跟我說實話。”

    “她還不知道你已經(jīng)知道了她的身份？”

    賢妃很是驚奇，上次他第一次把季涼帶到長嬉殿來見她的時候，就在她耳邊低聲告訴了她，她的身份。怎么到現(xiàn)在他們倆還沒有攤牌？許安歸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有耐心，可以等這么長時間，等她自己把身份坦白？

    “她那么聰慧，哪里是不知道，”許安歸宛如一個孩子一般淘氣，用自己的羊皮軟靴踢著合歡樹的樹干，“只是怕把話說開了，無法面對她身后那些人。她心中有深深地負(fù)罪感，她一直對她獨活這件事耿耿于懷。”

    賢妃收了笑意，輕嘆道：“那件事……確實是皇家做得太過。她又家破人亡，心里有疙瘩也是常理之中。她興許就是出去躲你幾天，想清靜清靜?！?/br>
    “母親，你不了解她?！痹S安歸抬眸，“她做事心里有數(shù)，不會什么消息都不留下，就無緣無故地消失的?！?/br>
    “你的意思是，她出事了？”賢妃面容逐漸變得嚴(yán)肅。

    縈繞在許安歸心頭的是一股怪異的感覺，凌樂跟著一起消失，季府沒有那兩個人的消息，若是有人劫持，總要圖個什么，到現(xiàn)在都沒個聲。

    盛明州滿眼的黑眼圈，滿臉的焦急，上朝的時候他的右手在不斷地摩挲笏板，一刻都沒停過。這事顯然不是盛明州做的。

    郭懷稟與郭睿明那兩個人倒是時不時地、有意無意地看向他這邊，難不成郭府知道什么？

    是了，每次季涼要換身份從王府出去，都會換蘇青進王府來。季府那邊一直都有郭府的人跟著，若是他們出了什么事，郭府的人應(yīng)該早早地就回去回稟了……

    想到這里許安歸就有了主意，眉眼處有笑意緩緩綻開。

    賢妃見他面容舒緩，便知道他有了辦法，便轉(zhuǎn)過身，攬過他的手臂，問道：“是留下用午膳，還是去官署交代好事情，找她？”

    許安歸見自己的心思一點都逃不過母親的眼睛，頓時耳邊有紅云上浮：“母親胡說什么……”

    “行了吧，從進我這里就心猿意馬，心不在焉，”賢妃松了手，往屋里走，暗自神傷，“兒大不由娘??！”

    “母親！”許安歸見賢妃這般惆悵，不由得像他兒時一樣鼓起了嘴。

    “噗……”賢妃沒忍住，笑出了聲，回身一臉瀲滟，“逗你玩，你也當(dāng)真。去吧去吧，我既已經(jīng)出來，以后日子還長，不急在這一時。那孩子從小也是寵著長大的，忽逢家變，著實讓人憐惜。她自小就是個有脾氣的孩子，你遇事多讓著她點，多些耐心。”

    許安歸暗道，我還沒耐心嗎？

    賢妃見他一臉苦色，就知道他在季涼那里吃了不少苦頭，這孩子沒經(jīng)歷過□□，有些事他反應(yīng)慢些，不代表他想不明白。

    他到底是動了心，只盼他不會同他父親那般……

    想到這里賢妃眼眸中有些許暗淡，許安歸知道她在意的是什么，忙道：“母親……我不會的！”

    賢妃知道許安歸孝順，不想把上一輩的恩怨落在他身上，忙推了推他：“你去忙你的罷?！?/br>
    許安歸有些擔(dān)憂道：“母親，你在宮里……”

    賢妃笑道：“托她的謀算，惠妃與趙皇后都想與我交好，我現(xiàn)在熾手可熱?！?/br>
    她把懷里進貢的大荔枝放在許安歸眼前晃了晃，是在告訴他，這種上貢來的東西，都有人心心念念地給她送來，還怕她在宮里的日子不好過？

    賢妃按住許安歸的手，低聲道：“她是個好姑娘，聰慧機警，可是她心中有積怨，最怕她的心思錯用在別的地方。你在她身邊，要幫著她，切莫讓她一念之差，做了讓自己后悔終身的事情?！?/br>
    “嗯。”許安歸點頭，“我明白?！?/br>
    第227章 焦灼 ◇

    ◎太師是反悔了？◎

    許安歸從長嬉殿出來, 去了兵部官署，石武帶著人，正把一箱一箱的賬簿從馬車上抬下來。

    江狄看見許安歸回來, 立即上前去行禮道：“殿下，這里都是百主簿與秋大人托人運回來的賬簿?！?/br>
    許安歸走過去掃了一眼, 就看見這箱子顏色不一樣。明顯是兩個人裝上去的。他走到黑木箱子前打開, 拿出一本，翻了翻, 把江狄喚過來，低聲道：“這些黑色木箱里的賬簿是商戶賬本，比兵部的賬本更加重要，你們要妥善保管。調(diào)一些信得過的人過來，十二個時辰戍衛(wèi)。若是再出了像戶部那樣走水的事情，我唯你是問！”

    江狄連連點頭。

    許安歸又道：“只要是對賬對出來不對的地方, 立即發(fā)文書去刑部, 讓刑部速速拿人。查出來一個, 發(fā)一個，讓他們立即去拿, 不論是哪里的人，拿了就立即押解回都。讓刑部不要壓一堆在做事，切勿讓那些人接到風(fēng)聲，提前落跑。你且派人盯著盛明州, 他若有任何推諉, 你直接上呈陛下——連帶著東宮一起參！有事我頂著?！?/br>
    江狄點頭忽然反應(yīng)過來，許安歸交代這么多事, 好像是打算暫時不來官署了, 忙問：“殿下明日不來了？”

    許安歸應(yīng)了一聲：“陛下準(zhǔn)假, 讓我休沐兩天。”

    江狄想起今日朝堂之上許安歸走神的事情，想必是他這些時日太過cao心的緣故，便道：“是，殿下回去好好歇著，這事我一定盯著他們?nèi)プ??！?/br>
    *

    東宮許安澤坐在詹士府的大堂上，望著何宣，等著何宣回話。

    何宣沉默片刻，道：“北境軍餉的事情，多少會牽扯太子殿下。但臣想知道，這里面有多少事，是殿下不知情的？”

    許安澤瞇著眼睛：“趙家的事情，我多少知道一些。第一年軍餉就少了，許安歸的折子還沒到中書省就被攔，后面幾年雖然都有上折子，可到底是沒有到陛下手中。那些人做事膽子便大了許多?！?/br>
    “所以殿下的意思是只有趙家的事情，您是知情的了？”何宣追問道。

    許安澤想了想：“或許下面還有其他人手腳不干凈，但我到底是在宮里，不可能事事都親力親為，他們替我辦事，拿些東西，也是情理之中。”

    何宣踱著步：“這次安王殿下徹查北境軍糧餉，其實是要動搖北方世家大族的根基?；屎竽锬锏哪讣亿w家起源就是北方，可孫家、馬家、余家、呂家也是起源于北方。北方氏族官僚就算不是這個五個姓，常年累月跟五大世家通婚、相互扶持，也跟冠名這五個姓也差不多了。陛下這次力挺安王殿下徹查北境軍餉一案……臣以為，這事放長遠(yuǎn)些，其實與殿下而言，不是壞事?！?/br>
    許安澤眼眸微瞇：“你是說，許安歸出頭去惹得北方世家大族憤怒，總比日后我登基之后去動北方世家大族要好得多？”

    何宣點頭道：“眼下南澤歸降，看上去輕松容易，其實是北寰將軍在的時候已經(jīng)把江南糧倉占完了結(jié)果。南澤本就是強弩之末，被東陵收復(fù)是遲早的事情。安王殿下只是接著北寰將軍把本該收復(fù)的土地收復(fù)回來而已。這一次安王殿下攻破南澤，幾乎是兵不血刃。八年的休養(yǎng)生息，讓東陵糧倉富足。所以，東陵北伐烏族，近在眼前?！?/br>
    許安澤摩挲著腰間的玉佩，望著何宣，讓他繼續(xù)說下去。

    何宣繼續(xù)道：“若是東陵北伐，糧食要從哪里調(diào)撥？北方寒冷，糧食儲存不如南方，所以這打仗的糧食，還是要從南方調(diào)撥。北方五姓家族，一直盤踞在北方，這糧食到底是要過他們手，現(xiàn)在不動手除去他們，難道要等日后打起仗來，再動？或許安王殿下要動北方五姓家族是存了要削弱太子殿下與皇后母家的勢力，但其最終目的還要打通南北糧路的暢通。安王殿下不想自己征戰(zhàn)烏族的時候，后方補給線出了問題?！?/br>
    許安澤沉默著，揣摩著這里面利害關(guān)系。

    何宣停了停，等著許安澤提問。

    許安澤問道：“以先生之見，我應(yīng)該如何做才能在這件事扳回一城?！?/br>
    何宣低著頭，撩起衣袍，跪下一拜：“臣以為，殿下若想在這件事上扳回一城，日后有制衡安王的手段，就應(yīng)該先讓趙家來殿前負(fù)荊請罪！”

    許安澤身子一震，顯然是沒想明白何宣的意思。

    何宣抬頭解釋道：“只有趙家先認(rèn)了錯，退了貪污的那些銀子，才能繼續(xù)在北境留存。而其他四姓必然沒有殿下這么高瞻遠(yuǎn)矚的覺悟，會跟安王殿下把這件事死撐到底。陛下想收復(fù)北境土地，不是一日兩日了，長在北境地面上的惡瘡遲早要拔除，這次這么好的時機，陛下絕不會放過，北境其他四姓是撐不過去的。但是……”

    何宣說道這里，停了下來，許安澤抬眸，望向何宣，等著他的后話。

    “但是，陛下制衡之策，是不允許北方?jīng)]有人制衡安王殿下的。陛下不信太子殿下您，也不會全然相信安王殿下。所以只要趙家先行認(rèn)錯，歸還貪污銀兩，陛下一定會從輕發(fā)落整個趙家。無論是降職還是暫時的停職，最后都會官復(fù)原職！”何宣抱拳一拜，“等到北伐之日，整個趙家，就是陛下在前線的眼線，到時候，陛下就會重新倚重太子殿下與皇后娘娘。這一計，眼前或許是讓趙家折損了些富貴，可總比被安王殿下連根拔起的強……太子殿下您說呢？”

    許安澤向后靠了靠，仰著面，望著屋梁，細(xì)細(xì)揣摩著何宣說的每一句話。

    許安澤成為太子與東陵帝共事許久，多少知道一些東陵帝的心思。

    東陵帝需要朝堂上有絕對的制衡，他既不希望太子黨強大，也不希望安王強大，所以他一定會想辦法讓兩邊都投鼠忌器。

    眼下他的勢頭已經(jīng)被許安歸的歸來壓得無法翻身。

    可何宣有一句話到底是說到他的心坎里了，東陵帝不信任他，也未必全然相信許安歸。許都都城靠近北邊，許安歸若日后真的帥兵北伐，北境幾十萬大軍全部都?xì)w他調(diào)派，誰知道他打贏烏族之后，會不會起異心揮兵南下，直取許都？

    這件事不僅僅是他擔(dān)心，東陵帝也很是擔(dān)憂。

    所以只要趙家認(rèn)錯，東陵帝一定不會苛責(zé)趙家。畢竟東陵帝手上的那些可用之人，都還是寒門出身，即便是調(diào)去北境，也沒辦法把許安歸全然彈壓住。

    日后趙家還要在北境起到一個督戰(zhàn)的作用，怎么能這么快就棄用？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這事還真的就必須像何宣所言，立即去找趙皇后把這件事利害說清楚，讓趙姓皇后去說服整個趙姓負(fù)荊請罪。

    *

    與此同時，貢院里的會試任然繼續(xù)，貢院門口守著侍衛(wèi)，周圍三丈之內(nèi)，都不許有人靠近。

    臨太傅正帶著禮部與翰林院官員在貢院巡場。

    這一屆會試陽光正好，貢院里溫度適宜，臨太傅望著貢院里那一顆松柏，負(fù)手輕吟道：“流而不返者，水也;不以時遷者，松柏也。1”

    *

    許安歸交代完事情，從皇宮出來，已經(jīng)是日落西山。

    他騎上馬，策馬直奔郭府而去。

    鎮(zhèn)西先去通報，郭懷稟與郭睿明聽見許安歸來了，立即從書房內(nèi)出來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