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人已老，被這城中歲月蹉跎，明臺的面容變化不大，當年的小女孩，如今看上去比他年歲還大了。

    明臺看向她：“凈遠師父呢？”

    沐顏微愣，眼睛微微放大，看向明臺。

    三百年前廣懷宗的凈遠大師為了守護臨海城與疫魔抗爭，最后圓寂的故事，修真界的人都聽說過。

    在那場戰(zhàn)斗中，凈遠大師連尸身都沒有留下。

    人們只當那場戰(zhàn)斗兇狠，原來，凈遠大師也是被拉入了疫魔空間了嗎？

    “早就死了?！毕膍ama不甚在意地說：“和疫魔作對的人，進了這不周城，能有什么好下場呢？”

    她嘴角泛著一絲笑，似有嘲意：“剛剛你們聽到的，就是他的結(jié)局?！?/br>
    “而且，小師傅，”夏mama紅唇殷紅如血，癡癡的笑：“你看見了，不是嗎？”

    “他沒了靈力，只是一個破老頭，又不肯騙人，沒有東西吃，餓的只有皮包骨頭，連路都走不穩(wěn)啦?！?/br>
    “就這樣，他還要出去，去疫障迷霧中找疫魔談判呢，他還想救我呢。”

    “最后，他就是在這里，”夏mama隨意地一指：“就是在這個位置，被我們一口一口咬死的?！?/br>
    “那個時候，我知道，你看到了?！彼耘f是笑：“這里的束縛對佛修弱些，佛修師徒之間有所感應(yīng)，而當時我感受到了你的氣息。”

    “是，我看到了?！泵髋_的聲音很平靜。

    可握著紫檀珠的手，卻更緊了。

    他確實看見了，正因為看見，所以不清楚，那是一場過于真實的噩夢，還是被恩將仇報的現(xiàn)實。

    可無論是什么，明臺都無法勘破。

    凈遠直到最后，都沒有埋怨，他誦著一方佛經(jīng)，不是為自己往生，卻是為殺死他的人除孽。

    凈遠至死虔誠向佛，可活下來的明臺，卻佛心蒙塵。

    他不懂，若世間真有真佛，為何師父一顆佛心，卻落得如此下場？

    為何疫魔逍遙橫行，千萬人枯苦，佛卻無動于衷？

    修佛，到底修的是什么？

    若行善者凄苦，為惡者享樂，眼睜睜無視這一切的佛，不當也罷。

    這是明臺的心魔。

    如今，又一次恩將仇報，現(xiàn)于眼前。

    他眼神無喜無悲，緩緩環(huán)視，一個個地看著不周城的人。

    “為了誅殺疫魔，我們此行一十六人，有七人葬身于使者巖漿?！?/br>
    “明朝楓，韓小娃，蒼藍，九子，彭南里，藥簽子，溫瑾，蒲云憶?！?/br>
    他一個個地說著那些逝去之人的名字。

    不周城中，有的人因為失去過去，有的人是想要忘記過去，被人方便的稱呼，久而久之，就成了名字。

    不周城中，這些人的名字，多數(shù)人也不是所有的都知道。

    而明臺，卻將他們一個一個地都記住了。

    “溫瑾抱住疫魔同歸于盡，”他繼續(xù)說道：“蒲云憶救我們離開使者巖漿，自己卻體力不支，掉落而亡?！?/br>
    “他們連命都不要了，就為了你們能離開，能解脫，如今，你們的心里，沒有一絲感謝嗎？”

    他只是靜靜地問，像是迷惑，像是不解，更像是確認，本該憤慨的話，被他說得沒有一絲情緒。

    像是個審視眾生的神。

    不周城城民的包圍圈中爆發(fā)出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像是聽到了世界上最可笑的問話，嘲笑不絕于縷，擋都擋不住地直往人耳朵里鉆。

    “感謝？我這有泡童子尿你要不要啊！”

    “還念名字，來，我也念，你聽聽，我念的是不是比你好??？”

    在這嘈雜聲中，在明臺的目光中，一滴淚卻從夏mama的臉頰滑落。

    她的眼淚不絕，哭起來并不漂亮，幾乎是嚎啕大哭，不像是個年長的婦人，倒像是個孩子。

    哭的甚至有些脫力，一抽一抽地打哽。

    她邊哭邊像明臺走了過來。

    “小師傅，”夏mama聲音哽咽，像是哭盡了所有的委屈和悲傷：“我怎么會沒有一絲感謝呢？”

    “小蓮不是這樣的人，爹娘不是這么教我的?！?/br>
    可小蓮活得很痛苦啊，不與他們一起，就會被疫魔懲罰的，我太膽小了，我害怕，我不敢，是我辜負了那些想要救我的人。

    “小師傅，三百年了，我一直在等你?！?/br>
    “從那天感應(yīng)到你在，我就一直在等你來救我，救我們?？刹恢艹莵砹艘徊ㄓ忠徊ㄈ?，卻都沒有你?！?/br>
    “你來得太晚了，小蓮吃了好多苦?。　?/br>
    她像是終于支撐不住，本來還在強撐著，想要繼續(xù)站在不周城民的那一邊，可是卻被明臺的話攻破了最后的防線一般，終于將所有的心里話都吐露。

    沐顏眼含悲戚，也有些同情，她退到明臺身邊，看著夏mama跌跌撞撞地撲向明臺。

    系統(tǒng)不太開心，因為這段劇情在書中真實地發(fā)生過，它很清楚背后的每一段故事，當時看著就揪心，如今看著還揪心。

    【我不懂，女主沐顏的人生，需要這么多別人的苦難太襯托嗎?】

    溫瑜很冷靜：【明臺就是因為想不通，所以才入魔了?！?/br>
    系統(tǒng)：【我們就這么看著嗎？現(xiàn)在阻止，還來得及?！?/br>
    【嗯，】溫瑜：【就這么看著。】

    想要離開這個世界，其中一個條件，就是需要足夠強大的力量，扭轉(zhuǎn)破開空間，成魔可以，成神也可以。

    主角意志和沐顏，應(yīng)該是將所有的籌碼，都砸在了明臺身上。

    以至于如此小心翼翼地維護著這段劇情的順利進行，想要讓他成魔，與他雙修，拿到他的力量，誅殺所有的目擊者，洗清如今身上所有的指控和“誤解”，成為誅殺疫魔的英雄。

    那時候，萬廣海的不光彩影響不了她，她只是一個相信師父被騙的好徒弟。

    過往的蛛絲馬跡影響不了她，那些都是捕風捉影的巧合。

    誅殺疫魔的英雄，自然會有很多人沖上來維護的。

    溫瑜笑笑。

    她要主角意志和沐顏親眼看著，他們計劃的覆滅。

    夏mama的哭泣還在繼續(xù)，她撲在明臺的懷中，眼淚殷濕了他的肩膀。

    明臺任她抱著，他像是個寬容慈悲的父親，伸手拍了拍她的背。

    面容神情稍微柔和了些，周身的力量也和緩了些。

    “小心！”

    幽藍帶毒的匕首刺進了沐顏的胸口，她反手推開夏mama的同時，掌心用力，震碎了夏mama的心脈。

    夏mama委頓跌坐在地，噴出一大口血。

    而沐顏，則是占據(jù)了她原本的位置，力氣不支，被明臺抱住。

    汩汩而出的黑血，像是抽絲而出的生命力，沐顏的唇也泛著黑，溢出一絲苦笑：“可惜，終究還是沒能救了他們……”

    縱然被背叛，被殺死，最后想的，還是要救這些人嗎？

    可早已長得畸形的蘭花，還怎么扳得回來呢？

    “別怨恨他們，”沐顏的手攥住他的：“他們活得也很痛苦。”

    明臺手上禁不住用力，紫檀佛珠被他捏得粉碎。

    耳邊，夏mama笑聲瘋狂，縱然生機逐漸逝去，她也仍在笑著罵著。

    “我那明明是騙你的，你竟然信了哈哈哈，你竟然信了哈哈哈！”

    “三百年啊三百年，小師傅，三百年的時間，小蓮兒怎么等得到呢。”

    “這樣的日子，換你，你能不變嗎？”

    她猛地撲過來，死死攥住明臺的衣角，紅色的血像是常開不敗的花，映在了他的衣服上。

    那雙眼睛中滿是血絲，狠狠地盯過來。

    而懷中沐顏的血，混著黑色的毒，沾染了另一面衣衫。

    就在對上眼神的那一瞬間，明臺看到了屬于夏mama的過去。

    從來的第一天，便是苦海。

    被“家人”賣入快活樓，鎖在二樓側(cè)邊的房間中，第一個夜晚，連窗棱上都沾滿了黏膩的血。

    她想要尋死，可這座城不給她機會，哪怕繩子掛在脖子上，蹬掉了椅子一個晚上，也是直愣愣的活著。

    然后，便是因為尋死而遭受毒打。

    因為在這座城，是不允許尋死的。他們這些新人都是寶貴的資源，不該如此輕易的被浪費。

    后來，她見到了凈遠，遞給了他一塊饅頭。

    凈遠因此被打碎了滿口牙。

    沒有靈力，他終究只是一個虛弱的老人，疫魔留下他，便是要折磨他。

    那一天，快活樓的小蓮兒變了。

    她開始學會了騙人。

    開始學會在痛苦、羞憤、罪惡的時候，笑著說“開心”。

    小蓮兒策劃了凈遠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