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亂之后，屋里連火都沒生，自然也不會有看門的奴仆，在覺性大師心中，蔡小昭還是個裹著尿布的奶娃娃，他又素來不拘禮數(shù)，于是一路暢通無阻的大咧咧走到內(nèi)寢，站在蔡昭的床邊，六目相對，老和尚陡然瞪大了眼睛，生平第一次想要大喊‘蒼天大地禮數(shù)何在’！

    他看著自己嫩生生的寶貝外甥女和魔教教主裹在一條被褥中，頓時目眥欲裂，恨不能生吃了慕清晏。

    良久，他才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你們兩個特么給老衲快起來！”

    氣勢驚人。

    最先下山的是楊小蘭，她將楊鶴影的尸骸化成骨灰后，連同沙氏兄妹的兩顆頭顱一道，要去祭奠慘死的黃老英雄一家。

    “駟騏門沉疴已久，里頭那些老雜碎不好應(yīng)付，你若一人騰挪不過來，千萬莫要逞強，還有老衲呢?！庇X性大師正色對楊小蘭道。

    楊小蘭搖搖頭：“楊家的事只能楊家人自己了結(jié)。大師放心，我不會逞強。一日不成，便等一年，一年不成，便等十年。我有耐心，總要將駟騏門蕩滌干凈，給武林同道一個交代?！?/br>
    雷秀明看著小姑娘堅毅的面容，似乎想到了許多年前另一個堅毅的小姑娘，紅著眼眶打包了一堆補氣療傷的藥丸給楊小蘭帶上。

    上官浩男亦對楊小蘭萬分欣賞，不但盛情表示可以幫忙打打殺殺，還一路將人送下山，鬧的游觀月懷疑他又想將楊小蘭納做第四房夫人。

    “把你的心眼放干凈些！男女之間，也能有純粹欣賞的，你這么心思齷齪，當(dāng)心我告訴你婆娘星兒！”上官浩男正氣凌然。

    雖然被平白噴了一頓，但‘你婆娘星兒’這五個字說的游觀月心中美滋滋，轉(zhuǎn)頭便繼續(xù)指揮手下搬運起細(xì)軟來了。

    既然慕清晏篤定了絕不與蔡昭分開，游觀月自不能讓自家的心肝教主受委屈，于是在北宸眾人的睽睽目光下，將一箱又一箱的家私用什搬上萬水千山崖，從海龍骨的梳子到水蠶絲的被褥，從雪蓮漱口水到瑪瑙翡翠鑲的碗碟，直是金光閃閃，豪氣逼人。

    北宸眾人尚好，云篆道人邀約來的一干豪杰，目光從起先的驚疑不定到越來越紅，只能酸溜溜的說幾句閑話，“哼，歪門邪道，財帛來的就是容易！”

    游觀月哪肯吃虧，立刻要拖著他們?nèi)ネ陔p蓮華池宮的廢墟，讓他們看看老尹家建造的輝煌宮殿可半分銀子沒省。

    吵吵鬧鬧了好幾日，大家終于將廢墟清理了個大概，戚云柯的尸首被挖了出來，與之一道還有慘死于地宮的許多豪杰遺骸。

    群豪眼見同門摯友慘死的慘死，傷殘的傷殘，脾氣暴躁的不免破口大罵，喊著要將戚云柯碎尸萬段，更有甚者嚷嚷著要把萬水千山崖一把火燒了，再將慘禍來源的離教等人一股腦兒宰了。他們昏頭了，上官浩男和游觀月可沒昏頭，當(dāng)下愉快的提醒他們，對面風(fēng)云頂上的離教部眾還兵強馬壯著，趕緊將態(tài)度放端正些。

    按慕清晏的話來說，劫難之后的恩怨糾葛才是戲文中最精彩之處。

    群豪有想先議罪的，把戚李二人剩下的黨羽一股腦兒全宰了，也有想先找出《紫微心經(jīng)》說是要毀掉的，還有人希望立刻趕離教部眾下山，言語間不□□露出嫌惡之意。覺性大師急的焦頭爛額，這幾日他一直在擔(dān)心萬水千山崖上要再度發(fā)生火并，雷秀明多熬些清心敗火湯給大家當(dāng)涼茶喝。

    自來戲文中的大人物遇到這等過河拆橋的負(fù)心情節(jié)，大多會微微一笑，寬厚一哂，絲毫不與渾人一般見識。然而慕大教主一點沒有這種高雅氣派的自覺，當(dāng)場左掌虛拍，內(nèi)力揚氣渾厚的罡風(fēng)，隔空將幾個言語不恭敬的家伙拍飛在宮室玉璧上。

    還好傷勢不重，只斷了幾根骨頭散了內(nèi)力，而已。

    慕清晏很是感慨自己進(jìn)來脾氣越來越好了。他一沒將那幾顆流露出嫌惡之意的眼珠子挖出來，二沒下點爛穿骨頭的藥，很給心上人面子了。

    當(dāng)時暮微宮內(nèi)，北宸群雄的臉色俱是難看，默不作聲。

    小蔡女俠瞧這情形，連勸都懶得勸了，反正她已將戚云柯的尸骨安葬在宗門禁地之內(nèi)，于是趕緊給老舅覺性大師使了個眼色，便借口惦記受傷的父親，趕緊拖著禍頭子及其黨羽回落英谷了。

    要說慕大教主對未來老丈人還是很惦記的，人還沒到，已把鬼醫(yī)臨沭連人帶藥箱打包送去了落英谷，待他們抵達(dá)之時，蔡平春已能扶著寧小楓滿谷溜達(dá)了，宋時俊也能坐起來自己進(jìn)食了。只是他三個兒子如今一死一廢一寥落，老宋不免郁郁寡歡灰心喪氣。

    寧小楓懟了他大半輩子，如今卻生出些許同情，免不了時時探望，于是蔡平春的臉色就難看起來了，仿佛舊傷復(fù)發(fā)。

    蔡昭暗暗覺得好笑，卻沒想到見此情形最生氣的居然是慕清晏。

    “既然結(jié)發(fā)為夫妻，說好了一生一世一心一意，就不該分出丁點關(guān)懷給旁人。見人落魄可憐就生了惻隱之心，這與變心何異，實在太傷你爹的心了！”強行上門自薦的未來女婿義憤填膺，仿佛下一刻就要拔出弗盈來論個對錯。

    蔡谷主一時有些懵，他想說：都老夫老妻了，十幾年來心意相通，他沒那么介意的。

    然而眼見慕清晏遍身寒氣逼人，似乎真的很生氣，蔡平春怕他邪性發(fā)作鬧出事來，趕緊以目光示意女兒想個法子。比如，找間客棧暫歇？

    客棧是不能歇的，蔡昭怕慕清晏手下那群妖怪嚇壞老實巴交的鎮(zhèn)民，于是帶人去了鎮(zhèn)上蔡平殊的故居——她童年成長之地。

    來到這座宅子，慕清晏整個人氣都順了，眉宇舒展，俊目瀲滟，白皙的皮膚宛如發(fā)著光。給蔡平殊上完香后，他回頭問：“宋郁之沒來過吧?！?/br>
    蔡昭道：“沒來過。”

    慕清晏愈發(fā)歡喜，笑吟吟的親手削了個果子放在蔡平殊的供盤上。

    “不過玉麒哥哥來過?！辈陶押眯牡难a充。

    慕清晏立刻冷下臉來，“那我走?！?/br>
    “別走別走嘛?！辈陶研χ献∷囊滦?，“他來拜見姑姑的時候后頭還跟著閔心柔呢，當(dāng)時姑姑就想給我退婚了，是我一口咬定不退的?！?/br>
    慕清晏戳著女孩的腦門，“這都不退親，你有病么！”

    “我不喜歡閔心柔啊，她越想我退親我就越不退?！辈陶研Φ溃暗胗泟e人未婚夫還有理了，還言語做作，有事沒事給我挖個坑。我就不退就不退，氣死她，急死她，哈哈哈哈！”

    慕清晏忍不住轉(zhuǎn)頭：“就憑你身上這幾分邪氣，再投一百回胎，也當(dāng)不成令姑姑那樣的女俠！”

    蔡昭抓抓耳朵，無奈道：“欸，這個我也知道?！薄?dāng)初蔡平殊僅僅察覺周致臻對閔氏有那么幾分憐惜之情，就主動退了親。

    次日，日上三竿，兩人坐在院中用早膳，骨湯餛飩與鮮蝦湯包——慕清晏做的餛飩，慕清晏包的湯包，連新鮮的rou和蝦都是慕清晏天不亮從鎮(zhèn)口提回來的。

    據(jù)說蝦大嬸瞧慕清晏生的高挑美貌，言語親近，還少算了一半銀錢。

    “就是說，還沒等我醒來，半個鎮(zhèn)子的人都知道你住在姑姑家里了。嗯，這下都不用爹娘跟大家宣布你我的關(guān)系了?！辈陶阉敝鴾?/br>
    慕清晏無辜：“只是在你姑姑家落個腳而已，你也想太多了?！?/br>
    蔡昭道：“除了姓蔡的，至今只有兩個外姓人在這座宅院里落過腳。便是周伯父一家和舅舅他們來探望姑姑，都是在鎮(zhèn)上客棧落腳的——你知道這兩人是誰？”

    “戚云柯和……我？”

    “總算你還知道?！?/br>
    慕清晏心中更喜，一臉的溫柔賢惠，入戲的很，“鎮(zhèn)上的鄉(xiāng)親都是極好極好的，一個勁的念叨著叫你待我好些，莫欺負(fù)我?！?/br>
    蔡昭白了他一眼，轉(zhuǎn)言道：“欸，你的傷怎么樣了？”

    慕清晏道：“好多了?！?/br>
    蔡昭放下筷子，輕嘆一聲，“……你爹爹真厲害。”

    那日大戰(zhàn)至最后，慕清晏不得不與戚云柯內(nèi)力相拼，著實是兇險萬端。

    到如今慕清晏身上的處處傷痕還隱隱作痛，丹田卻已漸漸溫緩充盈起來。要知道對于修武之人來說，外傷易醫(yī)，內(nèi)傷難治，然而他卻是內(nèi)傷比外傷好的快，自是由于慕正明親傳的‘先天守炁調(diào)息功’之故。

    慕清晏：“父親一生藉藉無名，便是本教教眾對他也不甚清楚，無人知曉他竟創(chuàng)出了一門天下罕見的內(nèi)功心法。”

    蔡昭想了想，“也許，令尊并不在乎自己有名沒名，他畢生所求的，也不過是淡泊自在四字而已?！?/br>
    慕清晏擦擦女孩的嘴角，點點頭，忽道：“你什么時候隨我回瀚海山脈?！?/br>
    蔡昭后頸一涼，連忙轉(zhuǎn)開話題：“你身上的傷都沒好呢，再等等罷。唉，說起來，那日的火可真大啊?！?/br>
    大劫雖已過去，然而那日的慘烈情形依舊歷歷在目。

    雙蓮華池宮在熊熊大火中哀嚎，鑲嵌在金柱與漢白玉壁上的珠翠寶石紛紛滾落下來，象征著尹岱一生的權(quán)欲與野心就此終結(jié)。

    慕清晏道，“尹岱，其實是個人物。能與聶恒城相持幾十年，不相上下，心機手腕俱是上上之選。聶恒城暮年將至，卻始終無法在北宸六派手中討到便宜，加上你姑姑的橫空出世，他這才愈發(fā)急躁，最后上了慕正揚的當(dāng)。”

    “別提這些討厭的人了?！辈陶殃H著眼睛，眼皮下兩條纖長漂亮的弧線，“這陣子天氣又寒又燥，中午咱們?nèi)ダ狭业匿佔映悦咨吒?，不但味道鮮美，還很滋補，剛好給你補一補。你肩頭那道傷好嚇人啊，別以為是外傷就不當(dāng)一回事。”

    “你聞到外頭的香氣了么，應(yīng)該是昨夜巷子口的槐花開了，好大一棵啊，粉□□白的槐花像云朵一樣，待會兒我搬把梯子摘點槐花下來，一半蒸槐花糕，一半插在屋里，你說好不好？”

    “今天我都睡過頭了，唉，隔壁馮嬸的大黃狗沒了，以前天一亮它就叫喚，嚷嚷的整條巷子都能聽見，比公雞打鳴還準(zhǔn)。姑姑在的時候，大黃一叫，我就得下床練功了，那會兒我沒少琢磨怎么把大黃燉成狗rou煲。”

    慕清晏聽著女孩溫柔輕快的聲音，仿佛陷入云堆中，溫暖，瑣碎，輕松，歡悅……

    “…唉，我真想念大黃啊，沒了它后我愈發(fā)懶散了，好在你比我有毅力，有你在，我總不至于睡到下午去…”

    蔡昭忽覺手背一痛，她哎喲一聲驚醒。

    慕清晏握著她的手腕，下方白生生的小手背上一個輕輕擰了一把。

    “你暗暗罵我是大黃對不對？當(dāng)我聽不出么?！彼L眉斜飛，面如寒玉無暇，一派高傲精明，凜然不侵。

    蔡昭：“……”

    “怎么不說話？”慕清晏皺眉。

    蔡昭長嘆一聲，“小時候跟姑姑去看戲，唱到才子佳人的戲文時，姑姑問我將來想嫁什么樣的人?！?/br>
    慕清晏生出興趣：“哦，你怎么說？”

    “我說，我將來想嫁個傻一點的。別太聰明。”

    然后她的手背又被擰了一下。

    天高氣爽，兩人終于出了門。

    蔡昭熟門熟路，走在鎮(zhèn)上街道猶如王八沉塘蝦米歸池，自在的不行。

    “晚上給我留兩斤鹵貨哦，雞鴨鵝還有蹄花都行，就是不要頭尾！”

    “小丫頭嘴這么刁，到了晚上當(dāng)然只剩頭尾了，好好好，知道了……”

    “謝謝rou叔！”

    “燒餅嬸，糖的五張，蔥油的五張，外加五個驢rou火燒，待會兒我叫蟹殼管家來拿哦。”

    “是夫人想吃了吧，行，我給你裹在暖巢里帶回谷去，省的路上冷了?！?/br>
    “燒餅嬸最體貼啦！”

    “四網(wǎng)伯今天的魚新不新鮮啊，我晚上想用鮮菇豆腐燉魚湯?！?/br>
    “你哪會燉魚湯，芙蓉現(xiàn)在忙著準(zhǔn)備嫁人，沒工夫照看你，你別把灶頭又給燒了哦?！?/br>
    “哎呀老伯哪壺不開提哪壺，今天有別的人會燉噠！”

    “……別太欺負(fù)人家后生。”

    蔡昭湊近了四網(wǎng)伯，壓低聲，“您知道這人是誰么？”

    四網(wǎng)伯道：“知道啊，豆腐西施說了，是魔教教主嘛?！?/br>
    蔡昭無語：“四網(wǎng)伯您把‘魔教教主’四個字說的跟‘今天雜魚十文錢三斤’一樣呢。唉，方魚頭命都沒了，以后蟹殼叔哪里去找酒搭子啊?！?/br>
    “不過，打死方魚頭的是你那名門正派的師父。”

    “……”

    “總之，別太欺負(fù)人家魔教教主了?！?/br>
    “……”

    “還有，雜魚不賣十文錢三斤，小丫頭別想渾水摸魚?！?/br>
    “……”

    慕清晏端著一臉?biāo)刮目蜌獾募傩Ω耆藛柡茫谋娙宋洳陶蜒酃夂?，挑回來一個這么俊的后生，脾氣也好——只除了想給蔡昭試試新調(diào)香粉的胭脂鋪小掌柜，還有熱情的綢緞鋪少東家，慕清晏兩記刀眼過去，袖底勁風(fēng)微鼓，差點把人家嚇哭。

    蔡昭趕緊威脅：“你不許趁夜去燒人家鋪子！”

    慕清晏皮笑rou不笑：“怎么會，鋪子是無辜的?！?/br>
    “人也是無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