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還沒有智慧型手機，按下簡訊發(fā)送鍵后，我忍不住先發(fā)出笑聲。這是洛夫相當有名的《愛的辯證》部分詩句，我十分喜歡這首詩。

    彼端傳來強忍的憋氣悶笑，過了一會兒，身旁手機簡訊提示音響起：

    quot;我寫了五行關于火的詩

    兩行煮咖啡

    兩行留到最后一個冬天取暖

    剩下的一行

    送給你在颱風來襲停電的晚上讀我quot;

    腦筋動很快的他馬上引用并改寫洛夫的詩回擊─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我哈哈大笑，故意把浴缸中的水往外潑。我明白他不會亂來，開始放松心情泡澡。那一夜，我們什么也沒做，可是他趁我泡澡時，偷偷掀看我那天所穿的水藍色內衣款式被我給瞧見了：「女王赦免你的罪?！刮彝低嫡f給自己聽。

    浴缸持續(xù)發(fā)出象徵自由的白色氣泡。

    沒想到再次來到這里已是十多年之后，而且是被丈夫與閨密聯(lián)手背叛，在傷心欲絕之際獨自前來。

    泡在按摩浴缸中的我，一口氣把咖啡奶酒飲盡，酒精逐漸發(fā)揮作用，紅潤了我的雙頰。我揉了一下雙眼，繼續(xù)看著他傳來的電子郵件：

    ＂我記得曌馨喜歡讀詩，我想不起哪位詩人寫下：終其一生，我們只為尋找最初失去的那個人?？墒恰改莻€人」真的存在或失去過嗎？那個人是否可能就是自己。

    愛，是一條來自地獄的狗。

    也許我們都被狠狠咬了一口，卻只能發(fā)出無聲吶喊，內心某個地方慢慢起了未知變化，如同大地雪融后冒出新芽，然而那新生綠芽將生長成什么？我們茫然不知，只能任憑它隨著時空經過而生長，甚至佔據(jù)心中的某塊領域并在心底蔓延它不斷冒出的根部。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解散后，我有好長的一段時間無法去愛人。

    你知道嗎？愛，是可以被科學化并進行研究探討。之后我長期服用抗憂鬱藥物，根據(jù)研究，某些成分會抑制用藥者對于愛的強烈欲念，不單單是生理上的阻礙，心理上也會失去愛人的能力?？墒俏倚闹幸恢绷糁愕挠跋?，還有你傳給我的詩─那個什么事也沒發(fā)生的汽車旅館之夜，是我人生中最煎熬的時刻之一，曌馨，你是否還記得？

    「愛情太短，遺忘太長?！孤欞斶_如是說。

    這封信件的前半部很早就寫好了，后半部是方才補上，或是說我正在等待發(fā)出電子郵件的引信被點燃，卻矛盾地希望這一刻永遠不要到來。你一定很好奇為何此時是我寄信給你？我又是如何知道你的聯(lián)絡方式甚或是你現(xiàn)在的情況？

    被你稱為「春天小熊」的我，于六年半前被佳徽在網路上找到，正確的時間點是你在舊金山灣區(qū)第一次發(fā)生胎動的那天。約莫在七八年前，我藉由寫下你我之間的瑣事，偷偷美化潤飾后變成一篇篇的小故事發(fā)表在個人部落格，聰明伶俐的佳徽很快就利用「網路無隱私」的特性找到我并用電子郵件往返聯(lián)系。

    起初，她只是想好奇我單戀你的種種過程，一年后，竟然變成探詢我是否對你依然懷有愛慕之情？因為她和小bell的父親戀愛了！

    假如我還愛著你，佳徽想重新促成我和你之間那斷了弦的旋律。于是她開始告訴我有關你的一切與近況，甚至是你對她吐露的心事，有時也偷偷傾訴bell的父親如何與她幽會，或是對你的感情及想法。

    太愚蠢也太荒謬！

    當年在課堂上的你突然敲開我的靈魂之門，即使我們那時還未曾說過話，那時的強烈情感便已嵌入我的意識之中。

    我對佳徽坦言始終忘不了你，日月同空的美麗奇幻景象永遠烙印心中，但是我更明白你的個性以及對愛情的執(zhí)著。幽暗森林入口處的告示牌我很早就看清楚，我卻依然毫不猶豫奮不顧身地進入，我一樣也有屬于自己的執(zhí)著。

    很欣慰你還留著離別時寫給你的情詩。其實那不是原來的版本，最初想寫出一種俏皮感的散文詩，最后再加上這段「突然有股衝動想詢問你一些關于初夏的事：例如紫陽花的花期是幾天？天氣開始熱了，想換上哪幾件美麗洋裝？你…能不能順道在8月12日來臨之前喜歡我？」然而我的世界始終下著雨……

    對了，艾諾拉.蓋伊的故事我想要補充一點：山口彊先生。

    他是何方神圣？山口先生是位悲慘的受害者，8月6日的小男孩在廣島用力揍了他一拳；三天后，胖子在他的家鄉(xiāng)長崎又用肥胖的身軀衝撞他，山口彊短短三天內經歷過史上唯二的原爆事件卻都倖存下來，簡直就是死神的剋星，這段「雙重被爆」甚至被拍成了電影。

    曌馨現(xiàn)在也正經歷著兩次原爆事件，但是你一定可以存活下來。

    就我的觀察，bell父親是愛你的，只不過那份愛在很早之前便產生多層次轉變，蛻變成你所不知道的面貌。不過這只是我的側面觀察，畢竟我所得知的一切都是由佳徽轉述，一切還是要由你親自去面對，去詮釋你心中那份「愛的辯證」。

    洛夫所寫「愛的辯證」最后是：非我無情／只怪水比你來得更快／一束玫瑰被浪捲走／總有一天會漂到你的手中。

    那束玫瑰我留了十四年，現(xiàn)在無法漂到你的手中，如同《秒速5公分》主角貴樹無法將親筆信交給明里，況且我也變得不一樣了。一年前我已經結婚，現(xiàn)在搬遷到臺中居住，不再從事法律相關工作，想辦法從業(yè)馀寫作者躍身為職業(yè)作家，才能養(yǎng)家活口。如果有一天成功了，可能會把你我之間的往事寫成小說，希望你能事先允許。

    愛情的開始總是下著雨，等到槐樹的雨停時，日月同空的瑰麗景象會再次綻放耀眼光芒。

    你的春天小熊上

    p.s.此刻起，我再也不會和佳徽聯(lián)絡，更不會與你聯(lián)系，畢竟水來的太快嘛！對了，先放下手中的咖啡奶酒，改嘗一口pi?acolada。＂

    我自浴缸中起身，披上潔白浴袍：「果然是個笨蛋！」可惜這句話傳不到他的耳中。

    這封電子郵件我讀了兩遍，一開始觸發(fā)了若有所失的愁緒，就在方才起身后，黏膩在心中的失落感慢慢滑落。

    笨蛋吶！女王行事可是你掐指一算就可全部料到？

    我把酒杯搖呀搖

    搖出了一座寂寞森林

    搖呀搖，搖出了一頭棕色小熊

    搖出一片綠茵上未曾展開的浪漫……

    我再點了一杯pi?acolada，啜飲其中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