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擁明月 第107節(jié)
第十五斯文俊秀的面龐上竟還笑意輕松:“他們不來救我,辛章先生便要殺了我么?” 他讓添雨逃跑,見他們無一人去追,心中便已然知道,他們是故意放走添雨讓她搬救兵,救兵遲遲不來,跟蹤添雨的人卻回來了。 添雨有問題,第十五早就知道,折竹也不可能察覺不到。 “你可知你父親死在誰的劍下?” 老者兩鬢霜白,衣袂獵獵作響。 此話一出,第十五面上的笑意僵住,他的視線在這老者的臉上來回游移,最終盯住他背后的那柄劍。 青玉為柄,狀如竹節(jié)。 青霜州程氏以歲寒三友之一的竹喻君子,以其清峻不阿,正直潔凈之品性約束家族中人。 程叔白。 云川之主程遲的三叔祖,青霜州劍仙。 第十五瞳孔微縮,想不到他找了這么久的程叔白,便是眼前這個化名為辛章的老者,“是你,我父親是你殺的!” 第十五再克制不住滿腔的情緒,想要往前卻被兩名持劍的侍衛(wèi)給按住。 程叔白捋了捋胡須,對上第十五那雙泛紅的眼,語氣平淡:“季羽青在我門下不思進(jìn)取,為玉京的功名利祿所動,自甘墮落成為大燕皇帝的細(xì)作,盜走魯班鎖,其罪當(dāng)誅?!?/br> “你可以廢了他的武功,你何必要趕盡殺絕!”第十五多年顛沛,為父奔走,更因此入櫛風(fēng)樓淪為他人爪牙,可他做了這么多的事,最終卻只得來“斯人已逝”這么一個冷冰冰的消息。 “我若真趕盡殺絕,死的便不止是季羽青。” 程叔白走到第十五身前,審視他:“你不比我了解你的父親,當(dāng)年我也不是沒給過他機(jī)會,可他依舊欺我瞞我。” “你到底是他唯一的骨血,季凌,我不殺你,但你必須告訴我,你到底將魯班鎖交給誰了?” 第十五掙脫不開左右侍衛(wèi)的束縛,他怒視著程叔白,卻一言不發(fā)。 “季公子?!?/br> 一片蕭疏樹蔭里,一名身著男子衣袍,只用一根發(fā)簪簡單挽了發(fā)髻的年輕女子走出來,第十五聽見其清晰悅耳的聲音,倏爾抬眼,看清那女子英氣清妍的面容。 此女子很是神秘,自程叔白將他擒住,她便一直靜默地跟在后面,不說話,也不往前,以至于到此時,第十五方才見到她的真容。 “魯班鎖雖在你手中,但想必你也并不知道那東西究竟作何用,”年輕女子立在程叔白身側(cè),“可從你這里取走它的人一定知道。” “他很有可能便是我一直在找的人,我們對他,絕無惡意。” 第十五迎向她的目光,片刻,他冷笑一聲:“我可不管你們對他究竟有沒有惡意,反正如今,我也不知道他身在何處,你們要找,便自己找去。” 第十五話音才落,程叔白聽見巷中車馬轆轆聲近,他敏銳地抬眼,將身旁的女子護(hù)到身后:“阿遲,退后?!?/br> 一時間,院中所有人的視線皆落在那道緊閉的院門。 “砰”的一聲響。 院門被人重重踢開。 侍從抽出刀劍的聲音此起彼伏,所有人都緊盯著那名門外的紫衣女子。 “好熱鬧啊。” 第四唇畔浮出一抹甜膩的笑意,眼波流轉(zhuǎn),視線落在被人制住的第十五身上,她捂著嘴輕聲笑:“第十五,你怎么如此狼狽,幸好你已經(jīng)離開樓里,否則櫛風(fēng)樓的臉都讓你丟盡了。” “少說廢話!你怎么來了?”第十五沒心情與她耍嘴皮子。 “可不是我要來,” 第四掃了一眼那背劍的老者與他身后被兩名女婢護(hù)在中間的年輕女子,隨即側(cè)過臉去,看向那從馬車上下來,被兔毛披風(fēng)裹了個嚴(yán)實的小姑娘,“各位不必緊張,只是有位姑娘想見見你們?!?/br> 商絨臉上粘著面具,又刻意點綴了些斑點紅痕,眉毛也描得亂七八糟,第四的燈籠一照,院中所有人都看見她兜帽里露出的,半張暗黃又滿是瑕疵的臉。 程叔白身后的年輕女子一眼看見她抱在懷中的那個黃金匣子,她當(dāng)即上前兩步:“你是何人?那匣子怎會在你手中?” “姑娘可是在找這匣子的主人?”商絨卻反問。 “是?!?/br> 女子盯住她。 “你為什么找他?” 商絨又問。 但女子靜默下來,一雙敏銳凌厲的眸子定定地看著她。 商絨也在打量她,視線下移,驀地停在她腰間的一枚白玉,商絨一頓,隨即將匣子交給身邊的第四,又從懷中摸出一樣?xùn)|西。 眾人只見那個小姑娘自披風(fēng)中伸出手來,竹綠的絲扣懸在她纖細(xì)白皙的手指,絲扣墜掛著一枚渾圓如月,內(nèi)嵌桂花玉樹的玉佩,底下竹綠的穗子迎風(fēng)而蕩。 無論是那年輕女子,還是程叔白,他們此刻看見商絨手中的玉佩,面上的神情皆是一變。 “你……” 女子緊盯著商絨,不自禁地往前兩步,“難道,是你?” 可她明明聽說,那是個男嬰。 “不是?!?/br> 商絨搖頭,將玉佩收入掌中,“這些都是他最重要的東西,是他親手交予我的,不知我這么說,姑娘可愿告知我有關(guān)于這匣中太歲,這月桂玉佩,以及,他的事?” 庭院一霎寂寂,寒風(fēng)中樹影亂舞。 “云川青霜州程遲?!?/br> 女子凝視商絨片刻,開口說出自己的身份。 原來,她便是如今的云川之主。 云川四世家共治,程氏從始至終都是云川的掌權(quán)者。 “我離開云川,便是為尋我程家的赤色太歲?!背踢t走到商絨的面前,她看得出這姑娘是故意遮掩面容。 “十七年前,大燕皇帝聽聞我程氏有至寶可延年益壽,便動了搶奪的心思,但這太歲是我程家傳了百年的寶物,于我程氏族人有不一般的意義,我父母皆不愿妥協(xié),但皇帝卻遣細(xì)作暗中攪弄我云川局勢,引得其他三世家與我程氏嫌隙漸生,幾經(jīng)動蕩?!?/br> “程氏視氣節(jié)比性命更重,但太歲若還在云川,程氏與其他三世家必定四分五裂,云川必亂,但我父我母并不愿皇帝陰謀得逞,便親手做局,讓太歲于眾目睽睽之下‘遺失’?!?/br> “那這些與他又有什么相干?太歲為何會被他自小帶在身邊?”商絨想到妙善,她問道,“當(dāng)初從云川帶走太歲的,是他師父妙善?” 程遲并未聽過“妙善”這個道號,“我只知父親臨終前與我說,母親將太歲交給了她的舊友,那舊友不但帶走了太歲?!?/br> 程遲的視線落在自己腰間的月桂玉佩,她忍不住伸手觸摸:“還有一個男嬰。” 男嬰。 商絨很快想起添雨說過的話,心中的猜測越發(fā)明確。 “那時我母親身懷有孕,當(dāng)夜誕下一名男嬰,我那時才不過幾歲,還沒來得及見弟弟一面,第二日便聽聞母親夜里誕下的是一個死胎,此事瞞得緊,后來也就沒什么人知道了?!?/br> 程遲繼續(xù)說道:“我與父親一直以為他尚未出世便死了,故而程氏的族譜上也沒有他的名字,直到后來母親病重,臨終前才與父親袒露心跡,原來當(dāng)年那個孩子還活著?!?/br> “母親只說他還活著,卻不說他的下落,父親審問了在母親生前貼身服侍的女婢方才得知,母親欺騙她的舊友說那個孩子是一名玉京細(xì)作的孽種,要舊友帶著太歲,也帶著他離開云川。” 商絨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她反應(yīng)了好一會兒,才喃喃般地出聲:“為什么?” 她無法想象,為什么一個母親可以如此狠心,稱自己的孩子為孽種,還要丟棄他? “沈鸝一生太要強(qiáng)?!?/br> 一旁的程叔白出了聲,“姑娘不知,云川世家最是看重血脈傳承,沈鸝身為沈氏的嫡女,其治理家族與地方的手段整個云川有目共睹,沈氏原本只有她一個嫡系血脈,她自小也是被當(dāng)做云川磐松州之主來教養(yǎng)的,哪知她即將繼任時,她父親的繼室夫人生出了個兒子?!?/br> 世家再重血脈傳承,也終究是男子好過女子。 沈鸝萬般努力,只差最后一步便可作為云川第一個掌權(quán)州府的女子繼任,她那般天之驕女,如何服氣一個剛出生的稚兒輕而易舉地奪去她千辛萬苦去守護(hù)的位置。 可事實便是如此,即便她此前事事出色,也終究掙不脫世家之中給女子的束縛。 “若是沈鸝做了磐松州的主人,她自然也不可能會嫁入程氏,做我侄兒程靈曄的夫人,她是個頗具野心的女人,但于程氏卻是極好的女主人,畢竟靈曄溫吞心軟,若不是她,云川只怕便要在靈曄的手中生變。” “她啊,” 程叔白徐徐一嘆:“后來的那個孩子來得意外,但云川世家是不容許傷及血脈的,她只能選擇生下,但大抵是磐松州留給她的心結(jié)太深,她看著阿遲,便很難不想起當(dāng)初的自己,她怕阿遲像當(dāng)初的自己一樣因為女子的身份而一夕之間被舍棄,只能作為聯(lián)姻籌碼被送出,被輕視……所以,她是為了她自己,也是為了阿遲,不服云川世家女子的命運,才會出此下策?!?/br> 親手送出自己的孩子,欺騙妙善稱他是細(xì)作的孽種。 沈鸝,只是為了讓同為女子的程遲站上云川最高的位置。 “那他,” 商絨握著玉佩的手指寸寸收緊,她恍惚一般,看向程叔白,“他又做錯了什么?只因你云川世家待女子的不公,所以她便將這不公強(qiáng)加于他?” “我知道不應(yīng)該?!?/br> 程遲心中也是百味雜陳,“所以我知道后,一直在找他的下落?!?/br> 程叔白化名辛章尋寶匣,是為尋太歲,也是為尋背負(fù)著整個程氏命運的那個孩子。 若是太歲被皇帝尋得, 若是當(dāng)年沈鸝的所作所為被公之于眾, 那么程氏便要背負(fù)欺君之罪,云川又要陷入動蕩。 商絨卻已無心去聽程遲在說些什么,她滿腦子都是折竹曾跟她說,他師父妙善不許他來玉京。 那么妙旬呢?妙旬執(zhí)意殺折竹,究竟是否只因怕他尋仇? 雪落紛紛,粒粒冰涼,打在商絨僵冷的指節(jié)。 折竹。 他是云川程氏那么多的竹之君子中,唯一被折斷的那個。 “拂柳jiejie,我們快去觀音山!” 商絨心中越發(fā)不安,她緊緊地攥住第四的手,眼眶轉(zhuǎn)瞬紅透:“我們?nèi)フ宜貌缓???/br> —— 血腥的味道裹在寒冷的風(fēng)中,干枯的枝影張牙舞爪好似惡鬼,銀白渾圓的月遙遙掛在天際,俯瞰著整片山林。 折竹渾身是傷,血液順著他蒼白的指節(jié)下淌,蜿蜒過劍柄,滑下劍鋒,滴答在妙旬的臉上。 妙旬用盡力氣抵住他逼近的劍鋒,隨即橫握劍柄擦著他的劍刃,“噌”的一聲,趁著折竹后仰躲避,他翻身起來,雙手握劍往下。 劍刃碰撞,折竹的軟劍彎曲,妙旬的劍鋒逐漸逼近他的咽喉。 “小子,你可知你原是個沒人要的孽種,生來便是要贖罪的!”妙旬臉上滿是斑駁的血跡,他冷笑著,“你以為你師父為何明知你小小年紀(jì)必受不住他的內(nèi)力卻還要將一身功力都給你?因為你原本就是個玩意兒,你的作用,原本就是為了守住云川程氏的那個赤色太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