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擁明月 第103節(jié)
“妙旬死了嗎?” 商絨乖乖地舒展手掌。 “他與我?guī)煾笌煶鐾T,殺他哪有那么容易,天硯山草堂里只有他的十?dāng)?shù)名弟子在,而他在凌霜死后便下山了?!?/br> 折竹垂著眼,一邊擦拭她的手指, 一邊慢悠悠道:“他應(yīng)該是來找我了?!?/br> “他到底為什么想殺你?” 商絨一直想不明白,妙旬既與妙善師出同門, 又到底有何仇怨, 殺了妙善還不夠,竟連折竹這個徒兒也不放過? “難道,是因?yàn)檫@個匣子?” 商絨說著, 視線一轉(zhuǎn), 落在枕邊的黃金匣子上:“折竹, 這匣子是自小在你身邊的嗎?” “嗯?!?/br> 折竹淡應(yīng)一聲, “他說那是我母親留給我唯一的遺物, 也是我必須要藏好的秘密。” 商絨是第一次聽折竹談及他的母親, 她輕聲道:“你母親定是一位很美麗的夫人。” “也許吧?!?/br> 折竹扯了扯唇, 滿不在乎:“我不曾見過她, 也無法想象她?!?/br> “你母親的名字呢?你師父也沒有告訴你嗎?” 商絨望著他。 “鸝娘?!闭壑駥⒄戳税唏g血漬的帕子隨手往桌上一扔, 纖長的睫毛輕抬起來看她, “他爛醉如泥時, 我曾聽他念過這個名字, 大約, 是她吧?!?/br> 商絨看著他。 忽然想起山中雪夜,她倉皇出逃,這少年赤足踩雪將她背回。 “這世上多的是有名無姓之人,我便是其中之一?!?/br> 耳畔,回蕩起那時他所說的這樣一句話。 商絨不知自己該說些什么,掙開被子張開雙臂朝他接近,然而少年的手指抵在她的額頭,阻止了她企圖往他懷里鉆的舉動。 “我才幫你擦干凈,怎么又來?” 折竹指向自己衣襟,玄黑的衣料并看不真切其上的血污,“很臟的?!?/br> 也不待商絨反應(yīng),他起身在箱子里翻找出了新的衣袍來,然后走到屏風(fēng)后解下腰間的蹀躞帶,慢條斯理地脫去身上濕透的衣裳。 天光映于屏風(fēng)上,細(xì)紗后的影子若隱若現(xiàn),商絨見屏風(fēng)后一只白皙修長的手將臟衣裳往上一拋,她很快撇過臉去。 雨聲沙沙的,鉆入人心里。 她回頭,又偷偷地瞧了一眼。 少年換了雪白寬松的衣袍從屏風(fēng)后走出,他步履輕盈地朝她走來,在床沿坐下,將她抱進(jìn)懷里,翹起嘴角,說:“現(xiàn)在可以了?!?/br> 商絨在他懷里仰望他的下頜,她忍不住微彎眼睛,抱住他的腰。 —— 玉京朝局緊張,滿城風(fēng)雨欲來,近來街上巡查的官兵增多,出入玉京城更要幾經(jīng)盤查。 十二月入冬,天氣驟冷。 “公子,據(jù)天硯山草堂的道士交代,妙旬的腿疾仍有復(fù)發(fā)的時候,天氣一冷,他的腿疾便越發(fā)不好受,但這半月來,屬下找遍玉京城的大小藥鋪,也不見拿這方子去抓藥的?!?/br> 姜纓手中的藥方,正是從天硯山草堂里的道士口中得來的。 “他似乎是在躲什么人?!?/br> 姜纓思忖著。 “也許,是云川的人?!?/br> 折竹一邊朝前走,一邊道。 “何以見得?” 姜纓疑惑。 “他們兩人在十七年前都去過云川?!?/br> 折竹玄黑的衣袂隨著他的步履而微蕩,“從那以后,妙善在江湖徹底失蹤,而妙旬則在一兩年后被逐出天機(jī)山?!?/br> 少年聲線慵懶:“天機(jī)山功法獨(dú)步武林,妙旬彼時正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好時候,何以出了云川便開始著了魔似的,不顧門規(guī)也要與人切磋武功?” 若非妙旬與人切磋功法時不留余地,手上沾了太多血,他也不會落得個被逐出師門的下場。 “這妙旬似乎是個武癡?!?/br> 姜纓開了竅似的,恍然:“難道,他在云川遇到了什么高人,因此受挫,故而性情大變?” 可云川有什么高人? 姜纓脫口而出:“青霜州劍仙程叔白!” 如今程叔白正好在玉京。 程叔白此名如雷貫耳,江湖中幾乎沒有人不知道他的,他癡迷于劍,一身武功更是出神入化,他年輕時也曾劍挑江湖,試遍天下武功,但天機(jī)山遺世獨(dú)立,極少參與江湖紛爭,門中弟子更是少之又少,只因天機(jī)山收徒只講緣法,不求興旺。 而今,天機(jī)山更是無人了。 程叔白本無機(jī)會領(lǐng)教天機(jī)山功法,但若當(dāng)年妙旬曾在云川與他比試過呢? 他若知妙旬如今便在玉京,未必不想再領(lǐng)教一番。 “十五哥不是在找程叔白么?” 折竹淡聲道:“正好。” 姜纓正要說些什么,抬眼卻見那巷口一片晦暗的光線里似乎立著一個人,那人的影子映在磚墻上,看起來并不挺拔。 “你在此處等我。” 折竹只對他說了一句,便邁開步子朝前走去。 立在巷子口的男人身上裹著一件皮毛大氅,凜冽的寒風(fēng)吹開他的衣邊,露出來里面灰藍(lán)道袍的邊角。 幽深長巷中,跫音清晰,越來越近,他拄著拐杖轉(zhuǎn)過身,檐下燈籠的光搖搖晃晃,他看著那黑衣少年逐漸走入一片橙黃的燈影之下。 即便是在暖光底下,他白皙的面容仍舊透著一種疏離的冷感,那般雋秀的眉眼,臥蠶尾端的小痣生動。 窄緊的腰間金扣閃閃發(fā)光,那柄銀蛇軟劍十分惹眼。 在他打量折竹的同時,折竹也在審視他,那樣一張已經(jīng)不算年輕的臉,鬢邊也添了幾片霜白,但折竹注意到他的眼睛。 商絨與他一樣,皆是這樣一雙丹鳳眼。 姜纓在后頭伸長了脖子瞧著他們,見那一老一少相對而立,但似乎誰的嘴也沒動,他心頭有點(diǎn)著急,也不知公子將他的話記住了沒有。 見岳父,可得要有個見岳父的樣子。 “我早就想見見你?!?/br> 到底是榮王最先開了口,他的視線停留在這少年的面容。 折竹當(dāng)初用堆云坊那女掌柜的尸首冒充商絨,也沒打算此事能瞞多久,他清楚凌霄衛(wèi)的手段,何況那么短的時間,尸體未必能完全燒毀。 但最終是臨清樓燒了個干凈,樓中的兩具尸體也燒得焦黑,商絨假死一事竟瞞了幾月之久。 從那時起,折竹心中便已經(jīng)開始懷疑。 后來第十五告訴他,原本告知給凌霄衛(wèi)指揮使賀仲亭的消息并未傳入皇帝的耳朵,卻傳入了榮王府,至此,折竹方才確定自己心中的猜想。 “您究竟是想見我,還是想見她?” 折竹迎向他的目光。 榮王握著拐杖的手收緊了些:“絨絨她……好嗎?” “很好。” 折竹言語簡短。 榮王點(diǎn)了點(diǎn)頭,隔了會兒才說:“見了,便會舍不得,可她如今必須要跟你離開玉京這個是非地?!?/br> “你應(yīng)該知道,” 他苦笑著,“我并不是一個好父親,我們這些上一輩的恩怨太盛,這已經(jīng)害苦了絨絨。” “秋泓?!?/br> 忽的,他喚一聲立在身后不遠(yuǎn)處的女婢。 那女婢立即走上前來,將抱在懷中的木匣子遞給折竹。 折竹輕瞥那匣子,卻也不動。 “我知道,若不是你,我大抵早就失去她了,”榮王身上的疽癥疼得他雙腿發(fā)顫,但他仍舊借助拐杖勉力支撐,“她流落南州幸而遇你,否則無論是在外面還是在禁宮,她應(yīng)該都是一樣的痛苦,我明明什么都知道,卻仍舊料想不到她有朝一日會……” 榮王喉嚨發(fā)緊,話音戛然而止。 他忍不住去想當(dāng)初秋泓從禁宮回來的那日,與他說起商絨手腕上那道深刻的傷口,說起蘭池殿的血水,他心中酸澀更甚,眼眶濕潤:“你肯為她來玉京,肯為她入禁宮,愿意救她護(hù)她,足見你對她的真心。” “我相信你會待她好,” 榮王看向秋泓手中的木匣子,“這是我給她準(zhǔn)備的,便算作是她的嫁妝?!?/br> 折竹注意到他細(xì)微擺動的拐杖,他發(fā)現(xiàn)榮王的臉色又蒼白許多,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他到底還是將秋泓手中的木匣子接來。 一撩衣擺,折竹屈膝跪在榮王面前,低首。 他什么話也沒有說,但榮王卻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臂,嗓音越發(fā)沙?。骸昂冒 ?/br> 榮王長嘆著,他仰面,在磚瓦之上的那片夜幕之間,看見那一輪懸空的明月,銀光粼粼,清冷疏淡。 “今夜的事,請你不要告訴絨絨,她那么多年都在等我,等我這個做父親的去接她回家,可我始終做不到,但我知道,她是那么好的一個孩子,即便我給予她的溫情少之又少,她也始終記得我這個父親?!?/br> “可是做我的女兒,她只有苦痛沒有快樂,便讓她以為我不知道她還活著,如此一來,她對我,對她母親也就不會再惦念,永遠(yuǎn)地離開這兒,再也不回來?!?/br> 榮王一番話說罷,便由秋泓扶著往巷外去。 夜風(fēng)獵獵,天空不知何時飄起細(xì)碎晶瑩的雪花來,浸潤在冷淡的月輝里,輕拂人的鬢發(fā),融在人的臉頰。 折竹靜默地看著榮王稍顯佝僂的背影一點(diǎn)點(diǎn)挪動,他走路已經(jīng)十分不利索了,但片刻,折竹又見他忽然停了下來。 榮王回過頭來,望著不遠(yuǎn)處的少年:“她如今有多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