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擁明月 第86節(jié)
賀星錦始終立在門外,身后煙雨朦朧,而他嗅到門內(nèi)清淡的茶葉與紙墨的香味,有那么一瞬走神,卻聽一聲清脆的聲響。 他下意識抬起眼簾,正見那小公主將將穩(wěn)住身形,手腕磕碰在了案角,那聲響正是她手腕上的玉鐲碰撞發(fā)出。 他上前兩步邁入門檻,卻又驀地停住。 她煙青色的衣袖后褪了些,那玉鐲因她一抬手而往下滑了些,隱約露出猙獰泛粉的疤痕。 賀星錦瞳孔微縮。 驀地, 他想起在蜀青的暴雨天,泥濘山道上的馬車里,她手握一柄匕首,頸間一道血痕,滿是淚的一雙眼,黯淡無神。 商絨在蒲團上坐得太久,想起身卻又腿麻無力,她雙手撐在案角緩了片刻,抬起頭卻見賀星錦立在不遠處怔怔地望她。 “小賀大人?” 商絨覺得他有些奇怪。 賀星錦堪堪回神,立即垂下眼睛,雨聲淅淅瀝瀝,他看著光潔地面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公主……近來可好?” “我很好?!?/br> 商絨不知他為何忽然這樣問,卻也點頭。 賀星錦握著刀鞘的手一緊,他無聲收斂自己的心緒,從懷中掏出一個盒子來,跪下去:“這是家母送給公主的生辰禮。” 商絨聽他提起他的母親,她便站起身,走到的面前,伸手接來那只木盒來打開,其中靜躺著一枚玉佛。 “小賀大人,你母親不是信道嗎?” 商絨看向他。 信道? 賀星錦一怔,他抬起頭,仰望著面前的公主:“公主如何得知?” “你母親也寫過幾年祝文,她還常會在祝文的最后問候我,我也有寫過回信的,只是今年她沒再往宮中送過祝文了,這些你都不知道嗎?”商絨眼底添了幾分疑惑。 她放在榻中暗格內(nèi)的那些信件,便是賀指揮使的夫人溫氏這些年來隨祝文一道送至她案前的問候信,她一直好好收藏著。 “臣的確不知?!?/br> 賀星錦心頭疑慮更甚。 他的母親信佛不信道,他從不知母親何時往宮中送過青詞祝文。 “大人。” 幾名凌霄衛(wèi)從樓上下來了。 賀星錦看了一眼他們,便對商絨拱手:“臣告退?!?/br> 他起身與幾名凌霄衛(wèi)走出門去,卻聽身后傳來她的聲音:“小賀大人,請代我謝謝溫夫人,雖然我從未見過她,但她的書信的確給了我諸多慰藉?!?/br> 賀星錦停步,濕潤的水氣輕拂他的臉,那般清俊的眉眼始終沉穩(wěn)如水,他轉(zhuǎn)過身來低首道:“是。” 秋雨蕭瑟,白霧茫茫。 賀星錦帶著凌霄衛(wèi)離開了,數(shù)名女道士在樓上收拾箱子里的典籍,一直到天色暗淡下來,商絨用過晚膳,沐浴完畢便在樓上歇下。 “公主可要留燈?” 女道士拂柳放下幔帳,她的嗓音異常甜膩嬌柔,那般艷麗的容貌與她身上的灰藍道袍有些格格不入。 她的視線不著痕跡地輕掃過商絨的臉。 “留著吧?!?/br> 這書閣太大,商絨夜里總要留一盞燈才敢睡。 拂柳含笑點頭,其他女道士今日皆因摘星臺一事而惶惶不安,她卻像個沒事人似的,臉上仍舊笑盈盈的。 商絨一直覺得她有些奇怪,卻又說不上來究竟哪里怪。 拂柳出去后,商絨在榻上翻來覆去總不能眠,她摸出來那枚竹蝴蝶在燈下看了一會兒,又從榻前的木腳踏里將其中的兩樣?xùn)|西取出。 她自從純靈宮將它們帶至凌云閣后便時常更換藏匿的地方,如此才勉強放心。 在室內(nèi)掃視一番,商絨苦思不出今夜又該將它們藏在何處,垂下腦袋盯著放在匣子上那個小巧的魯班鎖。 那上面鐫刻著的文字與圖案密密麻麻,卻很微小,教人難以看清。 商絨拿起來摸了摸,她也試過解開它,但無論她怎么努力也始終未能將它解開,她甚至一塊都拆不下來。 忽的, 她想起來這凌云閣內(nèi)似乎存放著透鏡。 商絨立即起身,翻找出了透鏡來,扶燈而出,在書案前坐下來,借著燈燭的火光,將透鏡置于魯班鎖上。 微小的字痕被放大許多,她嘴唇微動,逐字辨認著,那些字毫無章法,圖案也奇怪,每一個字,每一個圖案都可以用手指移動,但好像卻都是零散的,不連貫的。 但她越是辨認,便越是覺得熟悉。 夜更深,商絨將一碗冷茶澆入硯臺內(nèi)研磨出墨,在紙上寫下一字又一字,她的眼睛有些發(fā)澀,手指揉得眼皮有些微紅,她卻好似仍不知疲倦般,伏案拼湊著那些看似毫不相關(guān)的文字。 不知不覺,東方既白。 案上燈燭燃盡,商絨捧起寫滿密密麻麻字跡的宣紙。 居然是《青霓書》與《太清集》中的只言片語。 這便是他要那三卷書的原因么?只有那三卷書才能解得開這個魯班鎖? 是否解開這個魯班鎖,他所背負的,那個匣子的秘密便能浮出水面? 幾乎是一個月整,商絨沒再見過夢石,淳圣帝下旨流放了一批摘星臺的男道士,聽聞與那些男道士有染的宮娥是摘星臺采露水的,她們皆是處子之身,卻有人不尊皇命行了所謂污穢之事,淳圣帝怒極,下令將她們?nèi)刻幩馈?/br> 商絨得知此事時,那些宮娥已經(jīng)盡數(shù)被處死。 二皇子商息瓊因替那些宮娥求情而觸怒了淳圣帝,在含章殿外淋著雨跪了整夜。 “誰讓你們瞞我的?” 若不是商絨方才去了御花園一趟,聽見了些宮娥談及此事,只怕她如今都還沒蒙在鼓里。 “大殿下?lián)臄_了公主清凈?!?/br> 一名女道士恭敬地道。 夢石。 商絨怔怔地盯著案上的書頁,近來她一心拆解那個精銅所制的魯班鎖,卻總是不得其法摸不準其中規(guī)律,她已許久不曾踏出凌云閣,今日若不是拂柳勸她出去走一走,她照例仍是不會出去的。 明日便是商絨的生辰,許多女道士進進出出的,忙著將朝臣命婦們送來的賀禮搬進閣中,沒一會兒,外頭雜亂的步履聲中,忽添整齊的女聲:“二殿下?!?/br> 商絨回神,抬起頭。 那個斯文俊秀的青年臉色有些慘白,止不住地在咳嗽,行走間雙腿似乎有些吃力,他進了門來,朝她勉強一笑:“明月?!?/br> “息瓊哥哥?!?/br> 商絨連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去。 “明日我去不了星羅觀,所以今日便提前來見你。”商息瓊說著,將手中的盒子遞給她。 “謝謝息瓊哥哥?!?/br> 商絨接來盒子,又望著他:“你的腿……” “沒大礙的。”商息瓊搖搖頭,不欲與她說自己心中的事。 他當(dāng)初上奏死嬰一事,本是想削減凌霜大真人在父皇心中的地位,豈料那些犯了錯的道士只是被流放,而所有的采露宮娥卻被他們帶累,兩百多條性命,盡數(shù)成了冤魂。 “明月,那日的事,謝謝你。” 商息瓊說道。 商絨知道他在說往生湖祭奠之事:“以往宮宴別的哥哥jiejie都不愿與我說話,只有你與我在一處,我一直記得的?!?/br> 商息瓊不知她將小時候的事記得這樣認真,他面上的神情復(fù)雜許多,半晌苦笑:“明月,你其實不必記得那些事,那時候,我不過是覺得你比我可憐罷了。”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商絨從不覺得“可憐”這兩個字有多刺耳,她說:“你幫過我,我回榮王府的那天在街上見到你,你還買了風(fēng)車哄我。” 她越說,商息瓊越有些無地自容。 這宮中哪容得下這般純粹的情誼,他幫她伴她,不過是想借此討好父皇罷了,可她卻偏偏…… “明月,我走了?!?/br> 他怕失態(tài),只說了這樣一句,便轉(zhuǎn)身挪著緩慢的步子離開。 商絨看著他的清瘦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她才將懷中的盒子打開,紅色的錦緞上放著一條極精致的瓔珞。 暮色四合,商絨依舊沒有等到夢石,她心中惴惴難安,夜半又夢到那些死去的采露宮娥,她驚醒后便再難睡去。 抱著雙膝蜷縮在榻上不知多久,天還未亮,那些女道士便進門來伺候她洗漱。 換上纏鶴紋銀的雪緞衫裙,金質(zhì)的蓮花頭冠有些重,蓮花瓣上墜的寶珠晶瑩剔透,微微顫動。 女道士在她額間點了一道水滴狀的紅印,隨即眾人便都在她身前跪拜:“公主生辰吉樂,福壽安康!” “先出去吧。” 商絨朝她們抬手。 拂柳立即領(lǐng)著眾人出去,合攏了門。 商絨這一身衣裳厚重,她提著裙擺入了內(nèi)室,找了一條絲緞來將那黃金匣子,魯班鎖以及《丹神玄都經(jīng)》裹在里頭,又脫下自己身上的兩件外衫,將裹在絲緞里的東西系在自己的腰間。 黃金匣子并不大,魯班鎖就更小,她纏在腰后,又將兩件外衫穿上,從銅鏡里看是看不出來什么異樣的。 商絨聽見外頭有開門的聲音,她立即掀簾走出去。 竟是榮王妃。 榮王妃身后沒有女婢跟進來,那道門合上,這室內(nèi)靜謐無聲,只剩下她們母女二人。 “您來做什么?” 商絨終于開口。 “今日是你的生辰,我理應(yīng)入宮來為你梳妝?!睒s王妃說著,打量她起她衣冠整齊的模樣,“但我似乎還是來得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