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擁明月 第67節(jié)
淳圣帝蹙起眉,嘆聲道:“朕是有心彌補(bǔ),知道她愛著墨山水, 卻不曾見過外面的山川, 故而朕南巡才要帶著她去, 哪知這一去, 便讓她流落在外數(shù)月……” “陛下, 公主福澤深厚, 在外也幸得夢石殿下照顧?!?/br> 德寶垂首說道。 淳圣帝乍一聽他提起夢石, 不由想起容州送來的, 那個容州知府祁玉松的折子, 他搖頭:“這么多年, 他在外也受足了苦, 也不知素賢怪不怪朕?!?/br> 德寶在天子身側(cè)雖只有個幾年的時間, 但他也聽提拔他的師父說起過, 那位文孝皇后當(dāng)年在陛下還未登基時便不顧自己身懷有孕,舍身救了陛下性命,故而每逢文孝皇后的生辰或冥壽,宮中便少不得大cao大辦。 反觀前些年去世的劉皇后,陛下便好似徹底忘了她似的。 “陛下,文孝皇后若知您與夢石殿下終得團(tuán)圓,她一定會欣慰的?!钡聦毠碚f道。 忽的,殿外有一名宦官匆匆進(jìn)來,躬身道:“陛下,賀大人來了?!?/br> “讓他進(jìn)來?!?/br> 淳圣帝吹開茶碗里的浮沫,說道。 那宦官應(yīng)一聲,退出去,沒一會兒身著紋鶴纏銀暗青袍的賀仲亭便走入殿來,他拱手跪下:“臣賀仲亭,拜見陛下?!?/br> “賀卿就不必多禮了。” 淳圣帝擺了擺手。 “謝陛下。” 賀仲亭站起身,隨即便道:“云川有消息送來?!?/br> 淳圣帝一聽“云川”二字,那雙眼當(dāng)即瞇了瞇,隨后屏退了德寶等人,一時間,殿中便只剩下他與賀仲亭。 “臣已查明,青霜州程氏并未說謊,那寶物的確遺失了,”賀仲亭將懷中的書信恭謹(jǐn)?shù)胤钪劣?,又道:“那程遲也在派人四處搜尋。” 程遲,便是如今的云川之主。 二十多年前,云川的掌權(quán)者尚是程氏靈曄,然,程靈曄生性軟弱,并無治理云川之才,是因嫡子身份才繼承云川之主的位子。 其時內(nèi)有程家人明爭暗斗,外有其他三世家虎視眈眈,算計著要從程氏手中奪取云川掌權(quán)者的位子,但后來程靈曄娶了其他三世家之一的沈氏女為妻,那沈氏女在程靈曄身邊幾年,便以雷霆手段助其平息了禍端,后來又為他誕下一女,名喚程遲。 按理來說,身為女子,程遲絕無繼承程氏家業(yè)乃至整個云川權(quán)柄的可能,但云川世家極重血統(tǒng)傳承,程靈曄與那沈氏女又只育有她這一女,故而,即便程遲是個女兒身,在她母親的推波助瀾下,她便也成了如今的云川之主。 “如此說來,他們程家倒真未對朕說謊?!?/br> 淳圣帝將他遞來的書信看了,面色越發(fā)深沉:“據(jù)云川此前上書所言,那東西在十幾年前便遺失了,朕原還以為,他們程氏是舍不得那家傳至寶,才敢貿(mào)然欺君。” 也是因此,這些年,淳圣帝將云川逼得很緊,便是想逼程氏松口,乖乖地將東西奉上。 “賀卿,你應(yīng)該知道,那東西對朕到底有多重要?!?/br> 淳圣帝抬眼,語氣無波,意味卻深長。 “臣明白?!?/br> 賀仲亭低首應(yīng)聲,心中卻越發(fā)濃重,他面上不顯,抬起頭來又道:“臣進(jìn)宮時,見夢石殿下已將大公主帶回,此時應(yīng)該已經(jīng)往摘星臺去了?!?/br> “公主府的那些道士如何?” 聽賀仲亭提及此事,淳圣帝的面色更顯不悅。 “都已經(jīng)被夢石殿下……”賀仲亭話說一半,卻聽殿外傳來一陣嘈雜,他的話音止住,回過頭去。 “二皇子殿下,陛下尚在小憩,您可千萬莫要喧嘩?。 ?/br> 透過簾子,賀仲亭隱約窺見那殿外的宦官正攔著一名錦衣青年。 “父皇!請您饒了蘊(yùn)宜這一回吧!她只是一時糊涂,兒臣會好好勸誡她的!”那青年屈膝跪下,朝殿內(nèi)道。 如今夢石歸來,皇后劉氏所出的大皇子息瓊便成自然成了如今的二皇子。 他口中的蘊(yùn)宜,便是與他一母同胞的大公主。 淳圣帝的臉色驟然一沉,他當(dāng)即掀了簾子出去。 商息瓊陡然一見門檻內(nèi)一抹絳紫的衣袂,他立即抬首:“父皇……” “一時糊涂?” 淳圣帝一身道袍嚴(yán)整,他俯下身來,眉目間天子的威嚴(yán)逼人:“息瓊,你的勸誡若有用,她何至于走到今日這一步?你以為,是朕要懲治她?是她自己不知自重,如今朝臣都在看著朕,你若是個聰明的,便不該來問朕?!?/br> “你倒不如趁此時好好去瞧瞧她,” 淳圣帝直起身:“再往后,你便再見不到你這個meimei了?!?/br> 父子之間,沒有半分的溫情可言,商息瓊幾乎呆滯的,凝視著他的父皇的背影,過兒好一會兒,他才起身,往摘星臺跑去。 烈日炎炎,炙烤得宮檐之上的琉璃碧瓦好似要被融化一般。 商絨原本與折竹約好要去寢殿后面那片林子里玩兒,但才用過早膳不久,淳圣帝的口諭便傳至純靈宮中,要她往摘星臺觀禮。 “我要見父皇!你們這些臭道士走開!快讓我見父皇!” 殿內(nèi)的女子瘋了一般,如云層疊的發(fā)髻散亂,絹花歪斜,被幾名女道士按在蒲團(tuán)上。 “這是做什么?” 商絨進(jìn)殿,認(rèn)清那女子的臉。 “明月公主?!?/br> 眾道士宮娥一見商絨,便垂首行禮。 “蘊(yùn)宜公主自愿入正陽教修行,長居摘星臺,”凌霜大真人走入殿內(nèi),對商絨行了禮,隨即又道:“今日,便是她冠巾受戒的日子?!?/br> “凌霜!那些道士分明是你星羅觀送給我的!你送他們來是什么意思你會不知么?你與我到父皇面前去對質(zhì)!”蘊(yùn)宜公主回過頭來,未施粉黛的面容有些憔悴,只余額間一點(diǎn)花鈿殘留紅痕:“誰要入你們的道!本公主絕不!” “蘊(yùn)宜公主慎言,是公主有心信道,曾向星羅觀借去幾名弟子與您講經(jīng)傳道,”凌霜低首,“如今正好,您入道的時機(jī)已至?!?/br> 殿中已在準(zhǔn)備冠巾受戒的儀式,蘊(yùn)宜嘶聲怒罵卻仍被那些女道士牢牢按在蒲團(tuán)上,商絨望向凌霜:“大真人,她并非心甘情愿?!?/br> “明月?!?/br> 忽的,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 商絨回過頭,正見身著靛藍(lán)錦袍的夢石從殿門外走來,原本剔去的胡須又長了些青黑的胡渣在下巴,他的眉眼浸在一片太陽光里,卻有些嚴(yán)肅。 “此事是父皇的旨意,你不必問?!眽羰呓?,低聲提醒一句。 也是此時,除了還在被禁足的胡貴妃與三皇子,其他兩位妃嬪已帶著兩位公主,與那位胡貴妃所出的五皇子都走入殿來。 殿中男女道士約莫三百,油燈添了數(shù)盞,極明亮的光線刺得蘊(yùn)宜公主有些恍惚,縱是她再不愿,儀式也已經(jīng)開始,而她始終沒有等到她的父皇踏入那道門。 她再沒有更多的力氣去反抗,頭上的絹花掉下來,滾落出去幾圈,她隨著那方向抬起頭,一雙眼驀地盯住商絨。 那目光像是要生吞了人似的。 夢石不動聲色,往前在商絨面前擋了擋。 “蘊(yùn)宜jiejie,這并不是讓你去死?!蔽寤首邮懿蛔∷歉悲偘d嘶喊的樣子,不由掏了掏耳朵。 “商息照!你一定很得意吧!沒有我,你們便可以隨意欺辱我哥哥!”蘊(yùn)宜公主惡狠狠地瞪著他。 “要我在這里過我的后半輩子,與死了有什么區(qū)別!”蘊(yùn)宜公主的眼眶紅透,她再度看向商絨:“明月,你說是不是?” 她忽然又笑起來:“明月,你最知道在這里的滋味了是嗎?你在這里待過四年,你那四年里,可曾覺得自己是個活著的人?” 她的話引得殿內(nèi)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聚集在商絨身上,商絨不由后退兩步,手指蜷縮起來。 蘊(yùn)宜公主笑得滿臉是淚,她抬起手來指向那兩位公主,她望著商絨:“我竟還曾與她們一樣嫉妒你,恨你?!?/br> 她見那兩位公主瑟縮著往自己母親身后躲,便更嘲笑起來:“當(dāng)初你在這摘星臺的樓閣上遇見的老鼠,蟲子,都是她們放的,你那回吃了素粥起疹子發(fā)高熱,也都是她們做的?!?/br> 蘊(yùn)宜公主眼眶里的淚珠將落未落:“我全知道,但我都當(dāng)做不知?!?/br> “蘊(yùn)宜jiejie,你可別污蔑我們!” 那兩位公主慌慌張張的,幾乎異口同聲地反駁。 “是不是污蔑,你們心知肚明。” 蘊(yùn)宜公主冷笑著,“待得有一日,你們落得我這個下場,便知誰是真可憐,誰又是真無知。” “明月?!?/br> 她又側(cè)著臉,去看被夢石護(hù)在身后的商絨:“自我發(fā)現(xiàn)你在這里的秘密后,我便再也不妒不恨了,只覺得自己可笑,可如今,我卻要在這里了?!?/br> 秘密兩字,激起多少人的好奇心。 除了凌霜大真人在蒲團(tuán)上并未睜眼以外,那許多的視線都緊緊地依附在商絨的身上,她渾身冷透,在看見擋在她身前的夢石也回過頭來時,她緊緊地捏著鶴紫的手,細(xì)微地顫抖。 “可我不要!我不要!” 這一瞬,蘊(yùn)宜公主趁著按著她的女道士分神,便掙脫了她們,起身撞向那朱紅的柱子。 殷紅的鮮血流淌,滿殿嘈雜。 商絨的睫毛一顫,看著蘊(yùn)宜額頭血紅一片,倒在地上,那血液蜿蜒而來,沾濕她繡鞋的邊緣。 “蘊(yùn)宜!” 商息瓊才至殿外,正見這一幕,他大喚一聲,踉蹌跑來,俯身去抱地上的meimei:“蘊(yùn)宜!你醒醒……” 時至正午,陽光熾盛。 商絨卻渾身僵冷,被鶴紫扶著,沾著點(diǎn)滴血跡的雪白裙袂輕拂石階,她一步步走下階去。 見夢石在底下,她便讓鶴紫到一旁去等。 “簌簌……” 在無人處,夢石低聲喚她,又小心地注意著她的神情。 “您不要問?!?/br> 商絨抬眼看他,聲音很輕:“也不要告訴折竹,好嗎?” 夢石不知為何喉嚨有些泛干:“好?!?/br> 商絨像個游魂般回到純靈宮中,她不許鶴紫進(jìn)殿,也不要夢石的食盒,她掀開內(nèi)殿的簾子,正好撞見那道窗被人從外面打開。 強(qiáng)烈的陽光灑進(jìn)來,晃得人眼睛泛酸。 那個黑衣少年就在窗外,也不知他是在哪里睡了一覺,在那般明亮至極的光線里,懶懶地打了個哈欠,一雙眼睛卻還是亮晶晶的:“我聽見你回來了?!?/br> 這一瞬,商絨的眼眶紅透。 她跑到窗前去,隔著那道窗欞,她緊緊抱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