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擁明月 第54節(jié)
“她要我向你問安。” 他的耳畔不斷盤旋著這樣一句話,心內(nèi)的慌亂便如一點點煮沸的茶水般,仿佛一瞬意識到了什么似的,他神情大變:“絨絨……” 他強撐著忽來的眩暈,立即喚來一名近衛(wèi): “快!快去找秋泓,讓她拿著王妃的牌子入宮去!” “讓她快去純靈宮!” 第52章 小十七 夜色濃黑, 純靈宮的宮娥卻不敢進(jìn)殿中點燈,鶴紫心知公主今日受了羞辱,此時必定心中難受, 晚膳未至, 她暫不敢進(jìn)殿打擾,只得吩咐其他宮娥將外頭的石鶴燈籠柱全都點上,如此一番燭光映入窗欞,也不至于殿中太過漆黑。 外頭人影拂動,宮娥低聲耳語, 模模糊糊地傳入內(nèi)殿,但榻上的商絨充耳不聞, 她手中一刃寒光粼粼, 輕抵上自己的手腕。 冰涼的觸感輕擦脆弱纖薄的皮膚,握著刀柄的手控制不住地顫抖,恍惚間, 她想起折竹腕上那道經(jīng)年的舊疤。 眼淚砸在刃上, 細(xì)微的聲音撥弄著她脆弱敏感的神經(jīng)。 她已見過外面的朝陽, 落日, 冬日的雪, 春夜的雨, 綿延巍峨的蒼山, 蜿蜒奔流的江河。 她已擁有過此生最好, 最美的時光, 再回到這四方紅墻之內(nèi), 好似在這里的每一刻, 都是比以往更為劇烈的折磨熬煎。 “公主, 您該用晚膳了?!?/br> 鶴紫推門進(jìn)來, 卻不敢入內(nèi)殿,只隔著那道簾子,在外頭小心翼翼地提醒。 商絨握著刀柄的手滿是汗意,她失神般的,許久不說話。 吃過rou的人,如何能再心甘情愿地茹素? “鶴紫?!?/br> 鶴紫終于聽見簾后的公主輕聲喚她。 “我要沐浴,” 她聽見公主說,“去蘭池殿沐浴。” 鶴紫心中詫異,明明公主已許久都不肯去蘭池殿,怎么今日…… 她卻也不敢多問,只應(yīng)了一聲,忙喚來人,備好各項沐浴用具,又入內(nèi)殿去扶起公主,一行人到了后殿。 溫泉入池,滿室氤氳。 鶴紫才要將花瓣撒入池中,卻驀地抬頭望見公主那雙空洞漆黑的眼,她才驚覺自己這滿手的花瓣,本是囿困公主數(shù)月的夢魘。 她立即命人將花瓣撤下,才要服侍公主解衣入浴池,卻見公主搖頭。 鶴紫只好行了禮,帶著一眾宮娥退出殿外。 殿內(nèi)水聲流動,一道又一道的紗幔在熱霧中微微晃動,商絨看著那四四方方的浴池,一步一步走近。 她袖間藏的匕首此時被她緊握在手中,那是她唯一抓得住的,屬于天高海闊,屬于他的東西。 薄刃割破手腕,殷紅的鮮血流淌浸濕她雪白的衣袖,滴落在光可鑒人的地磚,她赤足入水,殷紅的血液也隨之在水波里暈開。 她靠坐在浴池一角,烏黑的發(fā)尾浸在水中,她腦海里又是那道聲音的主人在這池中嗚咽哭喊,那許多雙壓在那女子身上與頭上的手,好似也在這一瞬無形地強壓著她一般。 她的身體滑下去,慢慢的,整個人都沉入水中,溫?zé)岬乃粩嘤咳胨目诒?,擠壓她的心肺。 她不掙扎,卻閉起眼。 —— 絳云州·櫛風(fēng)樓。 “十七,你怎么出來的?” 第十五與其他幾位護(hù)法正在廳中議事,忽見那黑衣少年從門外進(jìn)來,便有些詫異。 也不知是誰放出了蜀青造相堂藏有一批財寶的消息,他們?nèi)藥е呲s回櫛風(fēng)樓時,江湖中已在傳造相堂財寶已落入櫛風(fēng)樓手中。 這一月來,不知有多少江湖雜魚聚集起來圍攻櫛風(fēng)樓,而第二與第四,第五遠(yuǎn)在玉京,第七與第八也還在外,樓內(nèi)只余下他們九位護(hù)法,縱是櫛風(fēng)樓在江湖中已有令人膽寒的惡名,但也總是不乏為求財而甘愿鋌而走險之輩輪番上陣來sao擾。 是十七潛入其中引得他們各方勢力相互猜忌,又以幾大箱金銀珠寶作餌,將蜀青造相堂滅門一事推給那上了鉤的門派,如此,櫛風(fēng)樓才算是暫歇風(fēng)波。 但此事昨日方才揭過,樓主便命人將十七幽禁于瀾生閣。 “樓主恕罪!” 奉命看守十七的幾名樓中人一個個鼻青臉腫的,都踉踉蹌蹌地進(jìn)門來伏趴在地上。 玉座上的女子錦緞素衣,看起來約莫有個四十余歲,發(fā)髻看似鴉青潤澤,但在嵌珠掩鬢簪下仍隱約透露幾縷霜白。 她便是此處的主人——苗青榕。 但比起天下第一殺手樓的樓主,她更像一位溫婉秀麗的貴夫人。 “都下去?!?/br> 她開口。 廳中眾人忙垂首應(yīng)聲,極為迅速地退出門去。 那沉重的大門合上,這空曠的廳內(nèi)一時只余那黑衣少年與玉座上的女人。 “十七,你不該出來?!?/br> 苗青榕盯著他。 “近來瑣事繁雜耽誤太多,我尚有一事,還未問過樓主?!?/br> 折竹與她相視。 “何事?” 苗青榕天生一張溫柔含情面,此時也看不出什么喜怒。 “劉玄意死前,曾問我一句話,”折竹不笑時,連他眼尾那顆小痣也是冷淡的,“他問我,我是不是你與妙善道士的野種?!?/br> 提起劉玄意這個名字,苗青榕眉眼間添了幾分厭惡,但她再凝視少年的面容,又不由輕聲笑:“怎么?你難不成真信了他?” “我若信他,今日便不會問你,” 折竹嗤笑,“我若真是你生的,我會很遺憾的?!?/br> 苗青榕唇邊的笑意收斂,片刻,她哼笑:“我自然生不出你這個天生的壞種?!?/br> “妙善道士十六年前絕跡江湖,最后出現(xiàn)的地方是在業(yè)州神溪山,而我與師父張元濟(jì)在神溪山十年,樓主你說,我的師父是否便是劉玄意口中的妙善?” 空曠的廳內(nèi)燈火幽微,少年的臉半遮于一片暗淡的陰影里。 “你既已經(jīng)猜出了這答案,又何必再來問我?” 苗青榕手肘撐在扶手上,她歪著身子倚靠著軟枕:“十七,你已十六歲了,我也沒必要瞞你些什么,我識得他時,他還是天機(jī)山的妙善,還未斷了臂膀,也還沒有將你這沒人要的壞種撿去養(yǎng)?!?/br> “你不知他為何斷了臂,也不知他為何要隱居神溪山?”折竹不動聲色地審視苗青榕。 “他的事,又豈會件件都說與我知道?”苗青榕好似被什么刺痛,她坐直身來,柳眉一豎,“我又是他什么人?” 妙善,曾是俠濟(jì)天下的妙善,那時苗青榕還不是在血雨腥風(fēng)中殺伐果斷的櫛風(fēng)樓主,她尚在她父親的庇佑下,做一個十幾歲的天真少女。 櫛風(fēng)樓樹敵太多,但她那時她因父親將她一直束在樓中不許她出去,便與父親賭氣,不肯勤練武功。 她沒見過太多世面,一朝得以偷跑出樓,便很快被人捉了,幸而得一年輕道士所救。 后來再遇,她又被人騙光了錢財,在小破廟里挨餓受凍。 那年輕道士給了她一個饅頭,又請她吃了一碗陽春面,她少年情竇初開,便一意孤行地跟在他身邊三年。 可他始終,看不到她的心意。 再后來櫛風(fēng)樓生變,她不再是當(dāng)初的自己,他亦非曾經(jīng)的妙善。 “樓主既什么都不知道,那我便只好自己去尋個究竟了?!?/br> 折竹的嗓音冷冽如泉,打斷了她恍惚的神思。 “十七,” 苗青榕敏銳地察覺出他話中的幾分深意,“你難道忘了你師父的遺言么?玉京,你絕不能去。” “樓主應(yīng)知,若非是為他報仇,我絕不會活到今日?!?/br> 少年嗓音冷靜。 六年前妙善自玉京重傷而歸,回天乏術(shù),卻始終不肯透露他為何人所傷,又為何事所累。 苗青榕如何不知,若非是她執(zhí)意相救,這少年三年前狠狠割在腕上的那一道傷口,便能將他的血流盡。 是她與他說,他還有師仇未報。 那時這少年空有一身卓絕的內(nèi)力,卻囿于無法感知疼痛的奇癥,他之所以會答應(yīng)她入櫛風(fēng)樓,便是要在她樓中的血池里一遍又一遍地讓自己數(shù)清人身上有多少塊骨頭,又有多少的命脈。 “吃官飯的要借我櫛風(fēng)樓來查你,那個不知是從哪兒鉆出來的辛章也要我櫛風(fēng)樓來找尋你和你身上的東西,我將你關(guān)在瀾生閣便是不想聽你這樣一番話,可你,倒是倔得很?!?/br> 苗青榕一手撐著案角站起身來。 “樓主這是何必?” 折竹輕笑,“你本沒有善心,當(dāng)初救我,不就是為了今日?” 苗青榕定定地望著少年的臉,一如他所說,她救他,原本便是因為她身在江湖,而妙善之死并不簡單,她若輕易插手,若牽連進(jìn)皇家中事便會為櫛風(fēng)樓招來禍患。 可她絕不甘心妙善就這么死得不明不白。 想必他一定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也許那線索便在玉京。 “你可知要徹底脫離櫛風(fēng)樓,便要受一百鞭刑?”苗青榕說道。 “我的人我要帶走,” 少年一點兒也不在乎似的,說著又忽然想起來什么似的,他“啊”了一聲,又道,“還有十五哥,我也要一并帶走?!?/br> 櫛風(fēng)樓本有如此規(guī)矩,樓中護(hù)法若能領(lǐng)受一百鞭刑,便能重得自由,甚至可以帶走他的追隨者。 但人數(shù)卻只能控制在十人之內(nèi)。 而十七要帶走百余人與一名護(hù)法,這是樓中從沒有過的。 何況,櫛風(fēng)樓中的鞭刑極為嚴(yán)酷,歷來也沒有人可以從那一百鞭下活著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