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擁明月 第40節(jié)
“可你這兩日就是沒睡好,”商絨伸手去抓他的衣袖,她嗅到他身上微苦的藥味,“折竹,我可以自己睡的?!?/br> “你就不怕深更半夜,有人將你擄走,而我全然不知?” 折竹揚眉,故意說道。 商絨聽了,大約是隨著他的話聯(lián)想到了那些畫面,她的眉頭果然輕皺起來,抿了抿唇:“可是……” 折竹的眉眼雋秀而疏冷,他語氣平靜,“這場雨只怕今日是不會停了,我的事既一時辦不成,那么明日我們便回桃溪村?!?/br> 滿窗拍打的雨聲煩亂,房內(nèi)有片刻寂靜。 “商絨?!?/br> 商絨坐在他身邊靜靜地聽雨,卻聽他忽然喚她一聲,她抬起頭,再度望向少年蒼白的側(cè)臉。 他的眼簾半垂,剔透的眸子凝視她,“只要我愿意,我可以藏你很久,那么你呢?你愿意跟著我,無論在哪兒嗎?” “你要離開蜀青嗎?” 商絨不明所以,問他道。 “也許?!?/br> 折竹淡聲道。 “我如今去哪里都是一樣的,”商絨低垂眼眉,認認真真地說,“折竹,你知道我沒地方可去的,我只跟著你?!?/br> 她沒忘記,自己還要默道經(jīng)給他,無論以后何往,她如今,的確是要在他的身邊,遵守她的承諾的。 少年聽清她的一句“我只跟著你”,他幾乎好一會兒都沒有說話。 然而袖間的手指蜷緊又松懈。 他無聲地盯著她的側(cè)臉。 暗黃的面具遮掩住了她原本的膚色,她自己胡亂描的眉比他給她描的還要丑。 她真是既不會梳發(fā)也不會描眉。 可是他此刻看著她, 他的眼睛卻輕輕彎起來。 算了。 喜歡就喜歡吧。 第41章 算不算 “大人, 您已許多天不曾安睡了,今夜便早些歇下吧。” 淮通城的客棧房內(nèi),一盞孤燈昏黃, 沖淡幾分濃黑夜色, 一名身著常服的凌霄衛(wèi)小心翼翼地在案前勸道。 “虞錚此時,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永興了?!辟R星錦一手撐在案上,英氣俊逸的眉眼間滿是疲態(tài)。 “依照虞百戶的腳程,如今的確該在永興了,”青年垂首, 十分恭謹,“大人, 待指揮使審過那薛濃玉, 我們便能得知公主的下落?!?/br> 一盞燈焰搖搖晃晃,賀星錦半晌無言,他案前的信箋上皆是密密麻麻的墨痕, 從南州到淮通, 他這一路幾乎是在漫無目的地搜尋。 “抓住的叛軍余孽, 無一人證實當日在南州官道上刺殺陛下的, 除了他們還有另一撥人,”賀星錦低垂眼簾, 搖頭, “這便說明, 薛濃玉雇的殺手當日很有可能并未動手?!?/br> “他費盡心力布下此等殺局, 又怎會在關(guān)鍵時刻不動手?”青年一時想不通這其中的緣故。 “若要殺, 他為何不在當時便殺?擄走再殺, 豈不費力?”賀星錦靠在椅背上, 揉了揉有些困倦的眼, “可如今也只有這兩種可能,要么真是他雇的殺手趁亂將公主擄走,要么……” 賀星錦忽然住了口。 青年不明所以,茫然地等了片刻,才見他抬起手來,道:“出去吧?!?/br> “是?!?/br> 青年只得應(yīng)聲退下。 房內(nèi)一瞬靜謐,賀星錦的手掌貼著guntang的茶碗壁,在一片幽微的光線里靜默許久。 在南州官道上側(cè)翻的公主車駕他已反復(fù)查驗過,除了被箭矢嵌入,或被火焰灼燒的痕跡之外,根本看不出打斗過。 他已審過當日隨行的許多人,叛軍刺殺淳圣帝時,雖說眾人皆忙于保護帝王,但公主車駕旁也并非無人守。 其時,本該守著公主的兩名女婢卻并不在車內(nèi),依據(jù)她們供述,是公主起先聽聞外頭有異動便讓她們二人出去一探究竟。 緊接著箭火來襲,公主車駕的馬匹受驚瘋跑,再到之后,便是馬車側(cè)翻,待禁軍過去時,車內(nèi)便已不見公主身影。 若薛濃玉雇來的人不曾動手,而叛軍又根本不曾靠近公主車駕,那么……便只有一種可能。 公主,她是自己跑的。 賀星錦早已在重復(fù)的推演細算中窺見了這個答案,在南州時他便已有了這個猜測。 囿于心內(nèi)的猶疑,他一直不愿將這個猜測當真,然而先有叛軍余孽如一的口供,后有一封指向薛濃玉的密信。 不論這密信究竟是從何處來,其上薛濃玉的字跡做不得假,但無論是當日跟隨圣駕的護衛(wèi)亦或是前來刺殺淳圣帝的叛軍余孽,他們都并未見到另一路人。 如今種種證據(jù)皆指向明月公主她并非是被人擄走。 長夜漫漫,掌中的茶碗已失了不少溫度,賀星錦臨燈慢飲一口,他再看向擺了滿桌案的密信。 他到底還是沒有在送往永興給父親的家書里寫明此事。 思及在南州裕嶺鎮(zhèn)上,那醫(yī)館老大夫口中的那一對故意遮掩容貌的少年少女。 夜風(fēng)拂過滿案信箋,紙頁聲動。 作為大燕最尊貴的公主,她究竟為何要逃? —— 金烏西沉,被昨日春雨沖刷過的竹林石徑濕潤又滿是泥土與草木的清香,商絨一路行來,一雙繡鞋沾了不少泥痕。 夢石抱著一大堆的東西也沒功夫多看腳下的路,就那么胡亂踩一通,踩到泥洼里他也毫不在意,只想著快些去將折竹買的這些亂七八糟的吃的玩兒的都趕緊放下。 “夢石叔叔,我拿一些吧?!?/br> 商絨看他滿身是泥點,便說道。 在村口才下馬車時,她便想幫忙,但夢石攔著不讓。 “已經(jīng)快到了,簌簌你自己小心路滑,我先快些去放東西。”夢石根本沒辦法回頭,只這么對她說了一句,大約是他腿上的傷已經(jīng)結(jié)了血痂,摩擦著衣料也不疼了,故而他腳下的步子邁得更快。 “都和你說了,不要買這么多。” 商絨看夢石在進院前險些一個趔趄,她不由回過頭來,對身邊黑衣少年小聲說道。 竹林里的霧氣濃烈,少年亦是雙手不空,提著四四方方,大小不一的盒子,聽見她的話,他側(cè)過臉來看她:“我問你喜不喜歡,你都與我說喜歡,我才買的?!?/br> 商絨躲開他的目光,有些羞窘,“我是怕你不高興。” 沒有人喜歡聽關(guān)心的人一直對自己說“不喜歡”,“不好”,“不要”,這種總是在拒絕的話。 這是薛淡霜曾與商絨說過的話。 在遇見折竹之前,她比刺猬更像刺猬,可是薛淡霜跟她說,她總是這樣會傷害到真正關(guān)心她的人。 她有點出神,不知少年聽清她這句話時,他那雙猶如點漆的眸子似乎亮了一點,潮濕的霧氣里,他的嗓音沉靜:“買給你的東西,為何要怕我不高興?難道,這些你都不喜歡?” “喜歡?!?/br> 她說。 他連買給她的衣裙都一件比一件漂亮。 少年再也沒說話,卻一直走在她的身旁,將她護在山徑里側(cè),他的視線低垂下去,落在濕潤的石階上。 于娘子蒙受一場大難,如今身形已清減許多,不同于夢石在牢中被胡林松與譚介之二人照顧周到,她與她的夫君在牢中是的的確確受了幾番嚴刑拷打的,她如今臉側(cè)還有一道沒痊愈的鞭痕。 瞧見夢石進院,她便忙上前幫著他將所有的東西都放下,沒一會兒又見商絨與折竹進來,便又福了福身,垂首道:“公子,此番若非是您,奴家與夫君必定是要冤死在牢里的……” 看她眼眶里浸出淚來,商絨便將自己袖間的帕子遞給她,她低聲道了謝,又將他們兩人迎去飯桌前,道:“奴家也沒什么好報答的,除了此桌酒菜,此院以后也贈與三位,萬望你們不要嫌棄。” “這桌酒菜好,我看院子就不必了,”夢石從房中換了身衣裳出來,“于娘子,這好歹是你們的營生。” 于娘子搖搖頭:“這營生奴家是再不想做了,這院子若三位不要,奴家與夫君也是要將它荒廢了的,往后奴家便繼續(xù)采藥,夫君做他的木工,再不碰這些了。” 牢中幾日,他們夫妻兩個已然被嚇破了膽,再不愿做這些了。 落日余暉散盡,天色暗暗沉沉,于娘子在廚房內(nèi)燒好了幾桶熱水便離開了,她夫君在牢中傷了腿,如今正臥病在床,她急于回去照料。 夢石先在桌前草草地吃了幾口,實在忍不下身上的癢意,便撂下筷子去房中沐浴了。 商絨吃著一塊猶如琥珀般油亮剔透的紅燒rou,院中寂寂,她注意到身側(cè)的少年捏著筷子半晌沒動,只垂著眼,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她想了想,夾了一塊rou給他。 少年失神般地也不知在看哪一處,卻因碗中忽然多出的一塊紅燒rou而眨動一下眼睫,夜風(fēng)拂面,他輕抬起眼簾。 “折竹,很好吃的?!?/br> 商絨總覺得他有點怪怪的,卻又說不上來究竟是哪里怪,她端著小碗,對他說。 “哦?!?/br> 他心不在焉地應(yīng)一聲,夾起rou來咬一口。 商絨兀自低頭盛魚湯來喝,沒察覺少年偶爾偷偷停駐在她身上的目光,她只是覺得他心事重重的,連飯也顧不上吃。 “你在想什么?” 商絨還是忍不住問他。 折竹驀地對上她那樣一雙波光清瑩的眼睛,他捏著湯匙的動作一頓,清雋的眉眼間竟顯出幾分不自在來。 “你……” 他才開口,卻發(fā)覺自己根本無法輕易開口問她,他抿起唇片刻,別過臉:“沒什么?!?/br> 給他夾菜,為他盛湯,她這樣, 究竟算不算是喜歡? 他不確定地想。 不多時,夢石終于沐浴完畢,從房中出來,木雕蓮花燈的光影照見他的身形,商絨看他走近,便發(fā)現(xiàn)他頸間竟起了好多大小不一的紅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