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擁明月 第28節(jié)
夜?jié)u深,戲已畢,在戲臺上拆燈籠的人拿下來一串就笑容滿面地分給那些跑來跑去的小孩兒,夢石鉆進人群里討了兩個來,正好是蓮花的形狀,一只天青,一只橘紅,他拿來便分給了商絨一只。 熱鬧的人群散了,村中戶戶燃起的燭火映在每一面窗紗上,朦朧又柔和,他們?nèi)私Y(jié)伴,提著燈出了村走上小石橋。 夢石吃醉了酒,前一會兒明明還在說笑,但也不知為何離開了那片喧鬧之后,他就越發(fā)安靜,一個人走在最前面,除非提醒他們注意腳下碎石,否則他絕不說話。 小河水涓涓而淌,商絨提著的絹紗燈籠映出兩個人的影子無聲落在橋上,此間夜色濃黑,寒霧也重,她乖乖地牽著少年的手,跟隨他的步履。 夢石先行回到了小院,在廚房中燒了熱水,商絨沐浴過后出來,在嶙峋的燈火里望見那道水渠,渠邊的木板已經(jīng)恢復如初,但如此冷清的夜,她想起白日里那具裹在油布里的尸體,她還是有些發(fā)憷。 夢石替折竹備了藥浴,此時折竹已在偏房里沐浴,而夢石卻在廊下的一片陰影里坐著,商絨轉(zhuǎn)身瞧見跳躍的火光,才發(fā)覺他的身形。 商絨走近些,看見他面前的銅盆里燃燒著發(fā)黃的紙錢,那只才從村中戲臺邊拿來的小巧漂亮的橘紅燈籠也被他扔了進去。 他手中握著那個布娃娃,分毫沒發(fā)覺商絨靠近,也不知在沉思些什么。 “道長。” 商絨輕喚了一聲。 “簌簌姑娘,你怎么還不睡?”夢石回神,朝她笑了一下,卻顯得有些勉強。 “頭發(fā)濕著睡覺會頭痛?!?/br> 商絨在火盆前蹲下身,也拿了一旁的紙錢來扔進盆里,火光烤得她臉頰有些發(fā)燙,她抬頭迎上夢石的目光。 “我女兒生在霧濃的春夜,我便替她取了小字杳杳,”表面看起來總是開朗豁達之人,酒非但不是解憂良藥,反而是剝開心事的利刃,“簌簌姑娘不知,她與你一樣,有梨渦,只是她愛笑,我卻從未見你笑過。” 所以商絨的梨渦一點也不明顯,只有在細微的表情間能窺見幾分。 “我?guī)е诺饺葜輹r,曾答應過她,要在除夕的時候給她買一只小花燈?!?/br> 夢石的眼里迎著銅盆內(nèi)搖曳的火光,他看著那橘紅的燈籠被火舌徹底吞噬:“送得晚了些?!?/br> 商絨看見他說話間,一只手還摸著身上布袋子里的東西,那是一個小罐子的形狀,其實她也不知活人的祭奠究竟能不能將哀思與遺憾都隨著這一盆灰燼帶給已經(jīng)逝去之人,她的目光停在夢石緊緊握著的布娃娃上,說:“道長,留一件她的東西在身邊也好,哪怕將她一直帶在身邊也好,既然舍不得,那您就不要為難自己?!?/br> 夢石低頭看向自己隔著布袋子捧在手心的小罐子,寒風吹著他的黑得發(fā)亮的胡須,他徐徐一嘆:“自古以來,人死了,不都要求一個入土為安,葉落歸根么?” 商絨卻問他:“道長漂泊半生,哪里才算得是道長的根?哪里又是杳杳的根?您的夫人埋骨天涯,如今再將杳杳葬在這里,那么來年,道長又在這世間的何處?” 夢石一怔,眼底的情緒濃而沉重,他忍不住再抬頭來看面前這小姑娘,她已摘了那張面具,此時烏發(fā)濕潤,雪錦裙袂垂落地面,院內(nèi)淡光落在她的身上,她的眉眼干凈到仿佛從未沾過煙火塵埃。 “道長惦念她們,就不要與她們天各一方,”商絨雙手枕在膝上,她白皙的面頰映著一片跳躍的火焰影子,“將杳杳帶在身邊吧,等哪一日,您帶她回去,讓她睡在她母親的身邊。” 往事一幀幀如書頁在腦中堆疊,夢石禁不住滿眶濕潤,他深吸一口氣,強忍下心頭百般酸澀的滋味,見她眼眉低垂,便道:“對不住,簌簌姑娘可是因我這些事,而想家了?” “不想?!?/br> 她搖頭。 “我的家,與道長的家不一樣。”她的腦海中浮出一男一女來,她記得清那婦人錦衣華服,雍容華貴,眉目清傲的模樣,卻怎么也想不起那男人的臉,只記得他烏金的袍角,疏離的背影。 銅盆里的火已經(jīng)燒盡了,被木廊遮擋的這片角落暗淡又蕭索,她低聲道,“我寧愿像折竹一樣,生來就沒有家。” 話音才落,一道門開。 商絨回頭,檐下的燈籠映出從屋中涌入又被頃刻吹散的熱霧,少年披散濕發(fā),一雙眼睛被浸潤得濕漉漉的,被房中熱霧熏染得添了些血色的唇輕咬著那支銀葉簪,一雙手正漫不經(jīng)心地在系腰間的衣帶。 忽然,他側(cè)過臉來,準確地在那一片陰影底下盯住她。 水珠從他頰邊的一縷淺發(fā)末端無聲滴落,他嗅到了燒過紙錢的味道,卻什么也沒問夢石,只對她道:“你怎么出來了?” 他衣帶系得松散,水珠在他白皙精致的鎖骨凹陷處細微閃爍,商絨一下站起身,說:“我去睡了。” 她轉(zhuǎn)身提起裙擺跑上木階,推門進去。 院中的燈火熄了大半,夢石沐浴過后便也在偏房中睡下。 一窗明滅不定的晦暗光影無聲鋪散入室,滿耳寂靜中,折竹靜瞥一眼指間銀簪,隨即將它塞入枕下,閉起眼睛。 商絨沾枕不久便沉沉睡去,她做了一個夢,又夢到那棵濃密繁茂的大樹,戲臺上的樂聲在她夢中往復,不知不覺,一夜悄然過去。 明亮的光線照入室內(nèi)有些刺眼,院內(nèi)忽然添了一道急促的腳步聲,緊隨而來的,是一道喘著氣的女聲:“折竹公子!折竹公子可在屋里?” 商絨一下睜開眼睛。 她才坐起身,卻聽見一陣腳步聲,她抬起眼,透過那道屏風與簾子,她隱約見少年的身影一閃而過。 隨后是開門的吱呀聲。 “您便是折竹公子?” 那婦人見門一開,里頭出來一個白衣少年,她先是愣了一下,又趕忙道: “方才村中來了官差,說于娘子夫婦兩個殺了人,連在小學堂里的夢石先生也被他們帶去衙門問話,夢石先生走前,讓奴家將他的書本帶回。” 折竹垂眼看向她捧在手中的論語,輕輕頷首,伸手接來,晨風趁機灌入他雪白的寬袖,他翻開一頁來,隨即兩字映入眼簾: ——“快走”。 第30章 你騙我 那名死在竹林山居的青年名喚張顯, 是蜀青良縣的秀才。 昨日蜀青衙門還欲以其自服寒食散過量而死了結(jié)此案,然而今日,官差竟又上門以殺人之罪將于娘子夫婦帶回, 更怪異的是, 他們連昨日問過話的夢石也一并帶了去。 “阻止衙門了結(jié)此案的,是蜀青知了巷岑府的岑照,他早年在玉京做官,六年前致仕歸還故地蜀青?!?/br> 馬蹄踩踏泥濘山道,折竹話音才落, 他垂眼低睨懷里的姑娘,敏銳地覺察出她的幾分變化:“你知道他?” “岑照之名誰人不知?”商絨點點頭, 故作平靜地回, “以前在星羅觀中,我也曾見過他一面。” 原來于娘子所說的那位常去山居的岑老先生,便是岑照, 商絨記得他曾官至吏部尚書, 還是文華殿大學士。 縱然淳圣帝并不待見他, 見了他的詩文也不得不嘆一聲“奇絕”。 而岑照之所以不受淳圣帝待見, 是因其過分剛直, 且多次上書勸諫帝王應正視人之生老病死, 不可過分依仗玄風長生之道。 洋洋灑灑一大篇, 不過就是在委婉地闡述一句白話——“是人都要死的, 就算你是個皇帝也得認, 別整那些沒用的?!?/br> 此事在商絨幼年時便鬧得沸沸揚揚, 淳圣帝險些因此而治罪岑照, 后因朝中數(shù)人與皇后劉氏為其求情, 岑照才保住了性命, 卻還是被淳圣帝貶至汀州與云川交界的嘉縣做了幾年縣官。 嘉縣是出了名的窮苦之地,而岑照出身名門,自小也沒受過什么苦,誰都以為他在嘉縣一定叫苦連天,后悔不迭。 淳圣帝也是這么想的。 然而七年內(nèi),岑照解水患,改農(nóng)田,救嘉縣百姓于水火,以至嘉縣的萬民傘送至金鑾殿中時,滿朝文武皆驚。 淳圣帝也不好再罰,又將他調(diào)回玉京,升任吏部尚書。 “他原想舉薦張顯?!?/br> 折竹抬首迎向濕潤山風。 商絨聽了,便道:“若張顯真的常用寒食散,岑老先生只怕也不會舉薦他,所以,張顯的死,絕不是他自己服用寒食散過量那么簡單,否則,他的尸體也不會被藏起來?!?/br> 岑照尤其厭惡年輕一輩陷于尋仙問道的不正之風,他連當今天子都敢上書言其錯處,又怎會欣賞一個耽于寒食散的張顯? 更不提,向自己在朝中的學生舉薦張顯。 掩藏張顯尸體的,究竟是不是當日硬要賃下竹林小院的那兩人? 商絨原以為,官府自會將藏尸之人查清,哪知不過一夜之間,于娘子夫婦便成了板上釘釘?shù)臍⑷藘词帧?/br> “若無岑照,此案便會以張顯自己服用過量寒食散致死而了結(jié),”折竹沉靜的聲線中頗帶幾分嘲諷,“岑照一插手,他們就急于找替死鬼,夢石便是他們挑好的作證人。” “他是想到了這一點,所以才要你我離開?!?/br> 若是他與商絨此時還在桃溪村的竹林小院中,官差從夢石那里得不到想要的證詞,只怕便要再回來將他們兩人也帶回衙門。 夢石知曉他二人不愿見官,這一路也都是能避則避,所以才要那名在小學堂幫廚的娘子送書回去。 “道長他應該不會愿意作假證陷害于娘子夫婦?!鄙探q一時更為不安。 才從容州的牢獄里撿回一條性命的夢石道長,明明昨夜還在院中祭奠他女兒的亡靈,今日卻又入了蜀青的官衙。 商絨仰頭,望見少年越發(fā)蒼白的面容,她立即握住少年持著韁繩的手,說:“折竹,你是不是不舒服?” 折竹語氣平常,“只是有點困?!?/br> 在一片幽幽密密的山林內(nèi),綁在樹旁的馬兒搖晃著尾巴,吃著地面長出來的新芽,而商絨坐在石上,與少年相互背對。 “真的不用我?guī)湍銌幔俊?/br> 商絨輕聲問他。 “不用。” 折竹簡短地應一聲,在包袱中隨手翻找其中的瓶瓶罐罐,一只瓷瓶從石上滾落,順著不平整的地面攜帶草屑抵上商絨的繡鞋邊緣。 折竹靜默一瞬。 怎么正好是那一瓶。 商絨垂眼看見那只瓷瓶,她伸手撿起來,試探著伸手往后遞去。 陽光穿透枝葉在地面落了粼粼的影,她盯著自己的影子,驀地,她的指節(jié)觸碰到一只微涼的手。 有什么從他手臂上滴答下來。 商絨想也不想地轉(zhuǎn)過頭,正見少年臂上猙獰的那道傷口已然開裂,殷紅的血珠順著他的臂彎滴落。 斑駁晃動的光影里,少年衣衫半解,一雙眸子漆黑,面容蒼白冷淡。 “你騙我?!?/br> 商絨忽然說。 他之前明明說他的傷口沒有流血,此刻停在這里,也只是為了換藥。 兩人相接的手指一觸及離,然而少年還未從她指間接來那藥瓶,她轉(zhuǎn)過身來打開瓶塞,也不再像第一回 那樣嚇得手抖。 想起那一回,她一邊替他上藥,一邊說,“在南州時,你明明還逼我給你上藥,怎么這一次我要幫你,你卻不愿?” 她沒意識到她說話間,鼻息離他這樣近。 明明她戴著滿是瑕疵的面具,連給他上藥的這雙手也已被妝粉遮蓋得發(fā)黃,可是他的睫毛眨動一下,有些不自然地撇過臉去。 不說話,也不看她,然而目光垂落,他看見她和他的兩道影子。 悄然相近,融作一團。 張顯本非良縣桐樹村人,他出身窮苦,父親早逝,母親改嫁入桐樹村,他便跟隨母親在桐樹村生活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