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擁明月 第22節(jié)
睡意頃刻消散,商絨一下坐直身體,她怔怔地凝望少年蒼白無血的臉,片刻,她握起他的那只手。 滿窗明凈的光線照著他腕骨內(nèi)側(cè)那道泛粉的疤痕,只這樣看,就能夠想象出,當(dāng)年劃出這道傷痕時,用了多狠的力道。 然而他常戴護腕,傷痕遮掩其下,極難令人發(fā)現(xiàn)。 夢石從桃溪村中回來,沒聽見屋內(nèi)有動靜,他在窗邊一望,瞧見那小姑娘坐在床前的木踏腳板上,趴在床沿安靜地睡著。 床上的少年也還沒有醒來的跡象。 夢石沒有打擾,回身去將那些用商絨的幾顆珍珠換來的藥材取出,桃溪村中也有會切藥的赤腳大夫,他去尋那大夫?qū)⑺幉那泻门浜茫@才多耽擱了些時間。 燒了一爐炭火來煎藥,夢石在一旁拿著蒲扇扇風(fēng),他忙活了這么久也沒工夫吃飯,只有這會兒才吃了兩塊糕餅墊了墊。 將湯藥倒入碗中,他端起來走上階,推門進去,簾子是掛在商絨這邊的,而折竹這邊則無遮無攔,他才一進門,便望見那榻上的少年已睜開了一雙眼睛,也許是看見商絨沒有遮掩的臉,少年抬眼看他的目光便警覺非常。 “雖是無意,” 夢石從容一笑,“但我的確已經(jīng)見過姑娘真容,但正如我答應(yīng)公子的那般,我自會守好你們想要我守好的這個秘密。” 今晨他回來得突然,昏迷得也突然,商絨還沒有來得及以面具遮掩。 夢石的聲音很輕,商絨對于這一切毫無所覺,她睡得很沉,只在隱約間嗅到過絲毫苦澀的藥味,卻不知是夢是真。 待夢石出門,房中靜謐無聲,折竹輕垂眼簾,盯著她在睡夢中,無知無覺握著他手指的那只手。 藥還是太苦。 他瞥見一旁換下來的那身衣袍上橫躺的一瓶糖丸,那是他昨日買的。 折竹才想抽出手指,然而她柔軟的,溫暖的掌心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他睫毛一動,也不知為何,他忽然停下了。 他無聲地打量她熟睡的臉,有風(fēng)微拂她耳畔茸茸的淺發(fā),他發(fā)現(xiàn),她的臉頰白皙而泛粉,嘴唇紅得像是他沒能帶回來的,那盒胭脂的顏色。 最終,折竹換了另一只手取來那只瓷瓶,單手打開瓶塞,他從中倒出一顆糖丸扔進嘴里。 想了想,他又倒了一顆出來,稍稍支起身,順著她的唇縫塞進去,然而指腹觸碰到她柔軟的唇瓣,他有一瞬發(fā)怔,卻見她眼皮動了動,忽然睜開了眼睛。 一時間,四目相視。 折竹收回手,商絨眼底還有未消的幾分惺忪睡意,她夢到一鍋熱騰騰的腌篤鮮,可是吃進嘴里,卻是涼涼的,甜絲絲的味道,她才一睜眼就下意識地咬碎齒間的糖丸。 “折竹,你……”商絨坐直身體,話還沒說完,目光便落在他左肩上浸濕衣衫的殷紅血跡。 她話說一半沒了聲音,折竹順著她的視線側(cè)過臉瞥一眼,蒼白俊俏的面龐上沒什么過多的表情,聲線也平淡:“一會兒就好。” 傷處殘留的藥粉會讓血再止住的。 商絨想起身,才用了些力氣便覺雙腿麻得厲害,眼見折竹朝她伸來一只手,她卻一下躲開,一下從木踏腳板上摔下去。 麻木的感覺還未退卻,她咬緊牙關(guān)抬頭看見他一臉費解,而她的視線卻又不自禁停留在他懸在床沿的那只手上。 這樣的角度并看不到他手腕內(nèi)側(cè)的舊傷疤,但少年微瞇雙眼,敏銳地察覺到了什么似的,他收回手,雪白的衣袖遮去痕跡:“你知道什么了?” “你總喜歡在劍柄上涂那個奇怪的草汁的理由?!?/br> 腿上終于不那么麻了,商絨勉強起身,在他的床沿坐下,對他說道。 “什么理由?” 折竹眼簾低垂,故意問她。 “折竹,你好奇疼痛的滋味。” 商絨看著他,認(rèn)真地說。 折竹頃刻一怔,他抬起頭來,那雙漆黑的眼瞳里難掩他此時的一絲驚愕。 是因為他不知道疼,所以才敢涂那草汁胡亂捉弄人。 他原以為,以為她會這樣答。 “可是折竹,疼的滋味一點都不好,”商絨抬起自己在昨夜扶燈時被蠟油燙紅的手背,“我只是被蠟油燙兩下,就覺得很不好受了?!?/br> 能夠感知疼痛的人,沒有誰會喜歡這樣的滋味。 折竹凝視她發(fā)紅的手背,一雙眼睛卻無聲迸發(fā)清亮的神采,他隱隱揚唇,卻說:“人不都是這樣嗎?越是不知道,便越是好奇?!?/br> “商絨?!?/br> 他驀地盯住她,清冽的嗓音隱含幾分不可測的笑意:“你對我,好奇嗎?” 商絨愣愣地望著他,她張張嘴,然而半晌也沒有說話。 可折竹不用她回應(yīng),他纖長的睫毛垂下去,隨意地打量了一眼自己腕上的舊疤,似乎在笑她:“你好像也不是對什么都沒有興趣?!?/br> 商絨覺得這一刻,她仿佛被他洞悉了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情緒,這種被看穿的感覺令她很不安,她一下低頭,披散的烏黑長發(fā)落了幾縷到肩前來,濃淡相宜的眉不自覺微微皺起。 “你明知自己的身體,”她再開口,斟酌了一番用詞,抬起頭來卻見少年神情輕松,甚至還隱約流露幾分開心,她有些不解,語速也變得慢吞吞:“又為何還總要做危險的事?” “你不明白,殺人有殺人的樂趣。” 折竹清雋的眉眼微揚,“我不知道疼,可我殺的每一個人都知道,一次次的試,我看他們痛苦的樣子,就會知道,我該如何防著旁人這樣對我?!?/br> 他將自己手沾的血腥如此直白的剖給她看,也如愿看見她那滿眼驚疑背后的潛藏的一絲恐懼。 她就是這樣,脆弱可憐,不經(jīng)嚇。 折竹想。 商絨發(fā)覺他眼底的捉弄意味,她一下撇過臉,“你說的這些,我的確不能明白?!?/br> “何況我以此為生,我要買酒,買糖,買一切好玩兒的東西,”少年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好似盈滿了世間最清澈的光影,“你難道不要衣裙脂粉,頓頓吃rou?” 他說著,又來看她,“你這也不喜歡,那也不喜歡,一點也不好養(yǎng),我很需要錢的?!?/br> 商絨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他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她囁喏著說:“我不喜歡是我的事,你其實……不用理我的?!?/br> 可是少年微皺眉頭,疑惑地問她:“你既不喜歡,我又買給你做什么?” “可是折竹,” 商絨側(cè)過臉,一窗明凈的天光照在她的臉上,她不沾塵埃的眉眼仿佛從來如此郁郁沉悶:“我一點也不重要,你不需要在意我的任何喜好?!?/br> 室內(nèi)一時靜謐,唯有窗外積雪融化成水的滴答聲不斷。 “我渴了?!?/br> 他忽然說。 商絨反應(yīng)過來,隨即輕應(yīng)一聲,起身走到風(fēng)爐邊上去,卻聽他又說:“用帕子墊著?!?/br> 在獵戶舊屋中她已被燒沸的瓦罐燙過一回。 “我知道?!?/br> 商絨原本就是要先去拿案上的帕子的。 爐上的一壺茶已經(jīng)沸騰,她墊著帕子提來倒入碗內(nèi),她將茶壺放回,手指探了探碗壁的溫度,發(fā)覺燙得厲害,她轉(zhuǎn)頭看見他倦怠似的半睜著眼,打了一個哈欠。 折竹沒聽到她的腳步聲,側(cè)過臉抬眼一瞥,便見她坐在那一方矮案前的蒲團上,手肘撐在案上,一手將被風(fēng)吹得亂糟糟的淺發(fā)繞到耳后,垂著臉在認(rèn)真地吹順著碗壁上浮的熱霧。 滿窗的柔和光線落了她一身,烏黑的發(fā),白皙的臉,煙青的衫。 他不知不覺,盯著她看。 不過片刻,商絨覺得不那么燙了,她端著茶碗起身,卻發(fā)現(xiàn)榻上的少年不知何時已經(jīng)閉上了眼睛。 掌心滿是碗壁的溫度,商絨輕輕地再將其放下。 白日里林間的積雪被曬得融化,夜半時分又忽來一場急雨拍打著窗欞將睡夢中的商絨驚醒。 雷聲在天邊發(fā)出悶響,一窗忽明忽暗的光影閃爍,如此不平靜的夜,她敏銳地察覺到屏風(fēng)另一邊似乎有些細(xì)微的動靜。 掀開被子下床,商絨扶燈掀簾繞過屏風(fēng),閃電與昏暗的燭火交織作冷暗兩色,照見對面床榻上的那個人。 他一張臉泛著不正常的紅暈,滿額是汗珠,眉頭不自覺地緊鎖著,閉著眼,鼻息也是凌亂的。 商絨將燈盞放到一旁,試探著伸手觸摸他的額頭。 她的掌心才覆上他發(fā)燙的額頭,他的手一瞬握起枕邊的軟劍來橫在她頸間的同時,驟然睜眼。 他燒得眼尾都泛著薄紅,那雙漆黑的眸子就如他貼在她頸間的劍刃一般冷,可當(dāng)他凝視她的臉,他又有片刻的怔忡。 “商絨?” 身體過高的溫度燒得他嗓子也喑啞了些,他近乎迷茫的地喚她的名字,手指忽然松懈,軟劍落地發(fā)出清晰的聲響。 商絨驚魂未定地觸摸自己的脖頸,又對上少年那雙勉強半睜的眼睛,她一時又顧不上再害怕,轉(zhuǎn)身便推門出去,在階上喚夢石:“道長!” 她連著喚了幾聲,偏房內(nèi)才傳來夢石睡意未消的一聲回應(yīng),隨即房內(nèi)很快亮起燈火來,夢石披衣開門,隔著淋漓雨幕看她:“簌簌姑娘,發(fā)生何事了?” “折竹發(fā)熱了!”商絨焦急地答。 夢石一聽,忙將衣帶隨意一系,冒雨跑到木階上去。 又是一番診脈看傷忙活下來,夢石在廊上一邊用風(fēng)爐煎藥,一邊對商絨道:“你用帕子浸冷水再擰干,給他擦擦臉和手心,敷在額頭上也行?!?/br> “好?!?/br> 商絨提起裙擺轉(zhuǎn)身進門,拿了銅盆邊的帕子浸水,擰水的聲音淅淅瀝瀝的,她一轉(zhuǎn)頭,發(fā)覺少年閉起的眼睛又睜開了。 她走近他,在床沿坐下來。 攜帶濕潤水氣的帕子笨拙地在他臉上擦來擦去,她忍不住去看他因她的動作而輕微眨動的睫毛。 帕子從他的臉上到了他的頸間,白皙肌膚上的細(xì)汗被輕輕擦去,她屈起的指節(jié)無意識地觸碰到少年的喉結(jié)。 很輕的一下,他卻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一下攥住她的手腕。 溶溶燈影下,兩人四目相視,影子映在對面的屏風(fēng)上。 商絨忽然反握住他的手,濕潤的帕子輕輕地點了點他屈起的手指,卻令他的手指更蜷縮起來。 有點像她兒時玩過的含羞草。 可她記得夢石的話,只好一根一根掰開他的手指,認(rèn)真地替他擦拭手心。 “折竹,我最喜歡在下雨的時候睡覺,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但這樣的確會讓我很安心?!?/br> 她抬起頭來,對他說:“你好好睡一覺吧。” 她的聲音如同裹在這夜雨里的一場夢,折竹神思混沌地盯著她片刻,不知不覺,視線模糊,眼皮沉重地壓下去。 檐外的雨水滴滴答答的,商絨將再浸水再擰干的帕子折起來放在敷在他的額頭,在微晃的燈影下,她靜默地打量他的眉眼,又俯身將落在地上的軟劍拾起來重新放到他的枕邊。 一夜雨濃,商絨倦極,也沒看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時才行尸走rou般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沾枕即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