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擁明月 第20節(jié)
“賒來的雞?” 商絨注意到這一點,她腰間沒佩戴什么物件,便將自己腕上的鐲子放到桌上推給他,她的語氣仍帶著幾分疏離與謹慎:“我沒有銀錢,您……便將這個給于娘子吧。” 夢石低眼一瞧桌上的玉鐲便知其價值不菲,他搖搖頭,笑著說:“這雞是我賒來的,哪有要你替我還賬的道理?我已問過于娘子,他們村中缺教書的夫子,我雖曾是道士未能參與科舉,但也是讀過許多年書的,若此事成了,我很快就能將那一只雞的錢還給于娘子?!?/br> 他這話說罷,商絨便看他端起那碗湯藥往他面前的空碗里倒了一些,然后他端起那碗來不疾不徐地一口一口喝下去。 商絨驚愕地望著他。 “簌簌姑娘,喝吧?!狈畔峦耄瑝羰勖紟?。 他如此坦然又自如地,打消她心底潛藏的警惕與顧慮。 商絨垂眼,盯著那烏黑的藥汁,片刻后,她捧起碗慢慢地喝了。 夢石將陶盅的蓋子打開,熱霧散出,帶著雞湯香濃的味道彌漫,商絨不自禁吞咽一下,嘴里卻滿是藥汁的苦味。 “這雞湯飯是我最拿手的,當年我妻子在時,她也很是喜歡?!眽羰f著,從陶盅里盛出一碗湯來先自己喝了,才將湯匙遞給她,筷子也擺在她的手邊。 商絨坐在桌前吃飯,夢石便在一旁的石臺上用竹筒里流淌而來的活水洗一個臟兮兮的布娃娃。 雞rou燉得軟爛脫骨,雞湯香濃鮮美,商絨不得不承認,他所言非虛。 “姑娘看我是否像惡人?” 泠泠的水聲里,忽然傳來夢石的聲音。 商絨一下回頭,看見他還在那里認真地洗布娃娃,她抿唇,片刻后答:“只是昨夜將您錯看成我的一個故人?!?/br> “想必你那位故人一定不是什么好東西?!?/br> 夢石說。 商絨捏著湯匙沒動,也不說話。 “姑娘看我似惡故舊,我卻看姑娘面善?!眽羰瘜⒉纪尥奚砩系乃紨Q干凈,又極為珍惜地將它整理好。 商絨聞聲抬眼,看見他為洗一個布娃娃把自己一身都弄得滿是水漬,連胡須都沾了水珠,而他袍角也還粘著好些沒理干凈的雞毛。 他的確不像。 她想了想,說:“是我不該因我的事而對您失禮?!?/br> 第22章 胭脂盒 夢石未料她忽然這么說,他著實一愣,再觀那無論何時都姿儀端正的小姑娘,他擦干手上的水漬,笑道:“簌簌姑娘言重,我一介殺人死囚之身,在山中獵戶的舊屋中,姑娘卻肯為我披蓑衣,替我盛魚湯,我很是感激?!?/br> 商絨眼中閃過一絲驚詫,她記得她將那蓑衣取下蓋在他身上時,他還昏迷不醒。 但他此時卻如此篤定,蓑衣是她給的。 “是他們害您女兒在先,”商絨回神,心內(nèi)雖戒心更甚,但她說出的話卻也認真,“官府不能替道長討回公道,您卻敢存死志,為女報仇,我是敬佩您的?!?/br> 她頓了頓,又道:“蓑衣是山中獵戶遺留,魚湯是折竹熬的,至于我,不過是舉手之勞,道長不必掛懷。” 日光更盛,照得檐上積雪滴滴答答的,化水落下,商絨用過雞湯飯,看夢石將那洗凈的布娃娃晾曬在木架上的篩子里,他又將熬的雞湯盛入瓦罐,說:“雞是于娘子的,理應(yīng)送她一份嘗嘗?!?/br> 商絨想起來昨夜那頓色香味俱全的晚飯,她的目光停在不遠處的山壁上一簇又一簇的紅是這林中最艷麗的顏色。 “姑娘要做什么?”夢石抬頭,瞧見商絨站起身。 商絨不知那究竟叫什么,伸手指了指。 “火棘啊,”夢石一瞧便了然,他放下手中的活計,忙道,“你就坐著吧,我去就是?!?/br> 他說著,便大步邁出院外去,到了那林間山壁處,商絨只見他輕松地借力一躍,便折斷了幾簇鮮艷的火棘。 待夢石將火棘送到商絨面前來,她接過輕道一聲謝謝,又問:“您會功夫?” “會一點,并不多。” 夢石將衣袖隨意整理一番,拂去沾身的葉片,“我出身汀州白玉紫昌觀,自小也修習(xí)一些強身健體的功夫,若非如此,我又如何能殺得了孫家那三頭豺狼?!?/br> 商絨用剪刀修剪火棘枝葉,聽他提起白玉紫昌觀便不由問:“你們白玉紫昌觀會煉丹嗎?” “如今這世道,有幾個正陽道觀不煉丹的?” 夢石剝了炒花生扔進嘴里,“我們觀中分四象殿——蒼龍,朱雀,白虎,玄武,我自小在玄武殿,不過我?guī)煾笐袠O,他不喜煉丹,故而教得我們這些徒弟也不愛煉丹修仙那一套,也就每逢十五,隨意上交幾顆也就罷了?!?/br> “既不喜這些,那你們又為何不入九清教?”商絨是第一回 見不喜煉丹修行的正陽教道士。 “天家奉正陽教為正統(tǒng),你看如今九清教落魄得還有什么飯吃?”夢石又接著道,“可白玉紫昌觀的飯好吃管夠,你說,我們?nèi)绾芜x?” “這世間的道,是因人而千變?nèi)f化,有人向往所謂修仙成神,而有人入道,卻只為兩個字?!?/br> “哪兩個字?”商絨剪下片葉,抬眼。 “修心?!?/br> 清風(fēng)吹拂夢石的胡須,他那雙眼睛明亮有神,“不求長生不求仙,只求道法順自然,好好地作為一個人,不自苦,不自擾,不自棄?!?/br> 清脆的一聲剪音響起,商絨手上的動作一頓。 也許是見她半晌也沒有動靜,夢石便喚:“簌簌姑娘?你怎么了?” 商絨回神,搖頭: “只是第一回 聽見有人與我說的‘道’,是這樣的?!?/br> 修剪過的火棘插入青瓷細頸瓶中極為爛漫,夢石將火棘與雞湯放入籃中,林間簌簌聲中似夾雜了一些其它的響動,夢石早知林中有人守,便對商絨道:“我去村中一趟,姑娘不必害怕,此地是極安全的。” 夢石一走,院中寂寂。 商絨只在外頭坐了一會兒,回到屋里,她掀簾走到床榻邊,一片明亮的光線自窗欞外照在她的枕頭上。 她盯著那道光,想起清晨時分立在她床畔的少年。 商絨無聲地轉(zhuǎn)過臉,望向窗外。 他去做什么了? —— 蜀青城洞庭街上濕漉漉的,一輛馬車碾過將化未化的積雪,停在一間脂粉鋪子前。 “十七護法,那個就是錢云香?!?/br> 姜纓看著那一身錦繡羅裙,高髻簪花的女人被扶下車,便對身側(cè)的少年道,“她早年是蜀青城中色藝雙絕,遠近聞名的花魁,后來她贖了身,在城中開了一間賭場,經(jīng)營至今。” “當初她風(fēng)頭正盛,即便手中有積蓄,青樓老鴇怎么可能輕易放她,她表面是自己贖身,實則是依靠劉玄意,她才徹底脫離了風(fēng)月場。” 劉玄意身為天伏門的門主,多年來一直與櫛風(fēng)樓作對,搶生意,殺門徒,兩方交惡已達不可調(diào)和之勢,至今年初,櫛風(fēng)樓大破天伏門。 但劉玄意卻逃了。 也是最近,櫛風(fēng)樓方才查出他與錢云香這段隱秘的關(guān)系。 折竹淡應(yīng)一聲,吃掉手中的半塊米糕,將剩下的一紙袋都塞給他,便大步流星地往對面去。 姜纓忙跟上去,他才踏入那間脂粉鋪子便瞧見那錢云香的一片裙擺,聽見她上樓的步履聲。 “二位公子可是要替人挑脂粉?”掌柜在一眾女客中瞧見兩位男客也不覺驚奇,向來是有些男子來買脂粉送姑娘的。 “替我挑一盒?!?/br> 姜纓還未出聲,卻聽少年忽然道。 他愣了一下,但見少年冷淡瞥來的目光,他忙點頭,“是?!?/br> 姜纓不是沒有過相好的女子,挑這些于他而言簡單至極,他很快擇出一盒來,那掌柜瞧了也笑:“這是近來賣得最好的,公子好眼光?!?/br> 他們才踏出門檻走下階,姜纓便瞧見那錢云香也從鋪子里出來,由著女婢扶上馬車。 “這鋪子的東家,果然是她的相好?!?/br> 姜纓忍不住笑了一聲,“若劉玄意知道了,只怕他就坐不住了?!?/br> “那就想辦法讓他知道?!?/br> 折竹將那盒胭脂隨意地往懷中一塞。 姜纓還未答,便有一名青年匆匆跑來,湊到他耳畔說了幾句話,他聽罷,便對黑衣少年道:“護法,果真有機會了?!?/br> “他方才聽到錢云香與她那相好要在今夜相會?!?/br> “今夜?” 折竹皺了一下眉,看他:“相會就相會,為何還要等夜里?” “……呃,”姜纓有點尷尬,此刻他才忽然想起來,這位十七護法還是個沒開竅的十六歲少年,他只好委婉地說,“有些事,白天……不太適合。” 折竹奇怪地睨他一眼。 “護法可是還有其他要緊事?”姜纓趕緊轉(zhuǎn)移話題。 “回去吃飯。” 折竹聲線冷淡。 “……”姜纓一時不知自己該說些什么,只得擦了擦額頭的汗珠,命人將消息散到賭場里。 劉玄意不在錢云香家中,但那么大一個賭場,錢云香僅靠自己如何經(jīng)營得當,其中一定有劉玄意的人。 只要這消息傳入賭場,就不怕劉玄意不知道。 天色徹底暗下來時,白日停在脂粉鋪子前的那輛馬車又在靜悄悄的夜里,駛?cè)胗纳铋L巷,停在一處院門前。 折竹隱在樹上那片濃烈的陰影里,冷眼看著那錢云香從車上下來,兩名女婢恭敬地守在馬車旁,只有她一人推門進去。 院墻內(nèi)燈火昏暗,隱約照見一名身形高挑的男子從房內(nèi)出來迎她,兩人在院中摟摟抱抱,也不知在說些什么,沒一會兒便相扶著進屋去了。 月輝粼粼,馬夫與兩名女婢皆被打暈塞入車內(nèi),緊接著,數(shù)道身影輕飄飄地落入院中。 姜纓走上階,細聽了房內(nèi)的動靜,隨即一腳踹開房門。 折竹咬著糖丸踏進門檻,抬眼隱約看見那細紗幔帳后一男一女兩張嘴貼在一起,隨后,一只手擋在了他的眼前。 女子尖細的驚叫聲傳來,那男人驚慌地喊:“你們是什么人?!” 折竹面無表情地看向擋住他視線的姜纓。 “護法,莫污了您的眼?!?/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