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擁明月 第17節(jié)
商絨一手撐著下頜,習(xí)慣性地默念起道經(jīng),暖暖的風(fēng)爐熏得人神思遲緩,她在這般閃閃爍爍的火光里,隱約想起昨夜那一堆燒紅的火焰。 帶了滿身血腥氣的少年托住她的手肘,才使得她沒從石上摔下去,那樣明亮的火光照見少年冷白的面龐。 無瑕中,卻又沾染了殷紅血跡。 “都喝了?” 少年另一只手捏著那只才從地上撿來的玉葫蘆,濃密的眼睫一抬,他猶如沾著霜雪的嗓音里乍添一絲愕然。 商絨沒說話,只是努力睜著眼睛看他的臉,隔了片刻,她冰涼的指腹觸及他的臉頰,在他更為驚愕的目光中,她一點,一點地擦拭干凈他臉上的血跡。 末了,她舒展手掌,給他看她手指間的紅。 “噗”的聲音驀地傳來,商絨一下回過神,只見被她添多了柴火的瓦罐煮沸,魚湯從瓦罐里冒了出來,流淌到風(fēng)爐中又發(fā)出“滋滋”的聲音。 她一下慌神,想也不想地伸手去捏蓋子,卻被燙得指腹一痛,她狼狽地縮回手,站起來又撞到了桌腿。 膝蓋痛得厲害,她卻也顧不上,忙要找布巾來,卻聽墻根處一聲重咳,她回頭,正見那道士皺著臉,就要睜眼。 她一摸自己的臉,當(dāng)下一慌,也顧不得瓦罐了,拿起來桌上的面具,快步掀開青紗簾子沖了進(jìn)去。 “折竹!” 她還沒到床邊去便急忙喚他。 竹床上的少年早在魚湯煮沸時便已經(jīng)清醒,此時他睜開眼睛,看她慌慌張張地跑來,又聽見簾子外的動靜,他便知那道士醒了。 坐起身來,折竹從一旁的布袋子里取出來一只木盒,簡短道:“坐過來?!?/br> 商絨立即在床沿坐下,看他從盒子里取出來一張全新的面具,她就乖乖地仰起臉,等著他。 道士夢石才清醒過來便是好一陣頭暈?zāi)垦#瘟嘶文X袋,勉強(qiáng)睜起眼睛,這才發(fā)覺自己竟然身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 他十分警覺地?fù)沃鴫Ρ冢咱劦卣酒鹕韥?,還未仔細(xì)打量這間屋子便聽到一道極年輕的聲音:“醒了?” 那一把嗓音清泠又悅耳。 夢石抬起一雙眼睛,透過那拂動搖曳的青紗簾子,隱約瞧見兩道身影。 “你們是誰?” 夢石捂著自己的胸口,才發(fā)覺自己身上不知為何沾了不少濕潤的泥土。 “救你命的人。” 少年似乎仍有幾分未消散干凈的睡意,聲音聽著慵懶。 “我夢石不過是一落魄道士……”夢石這話才說出口,又想起前日獄卒同他說過的話,他又停頓一下,隨即凄然一笑,“不,如今只怕連道士也不是了?!?/br> 他再度抬首,“不知我這樣的人對于公子來說,又有什么價值?竟能令你費(fèi)此周章將我從死牢劫出來?” “道長廣結(jié)善緣,想必即便不是我,也會有旁人救你?!闭壑褚贿呎f著,一邊用指腹輕輕地在商絨的鬢邊一點點按壓著面具的邊緣。 他的氣息如此相近,商絨聽見他這句話,不由睜起眼睛看他,可當(dāng)他對上她的目光,她又飛快地垂下眼睛去。 “旁人?哪有什么旁人,”夢石不知里頭的境況,他只聽少年這一句話便搖頭,看向窗外的天色,“若不是公子,只怕今日便是我的死期?!?/br> 而折竹聽見他這句話便知祁玉松并未事先知會他什么,他甚至不知祁玉松想救他。 他不緊不慢地替商絨粘面具,隱隱揚(yáng)唇,道,“我之所以救你,其實是因我與容州知州祁玉松有些舊怨?!?/br> 與知州祁玉松有舊怨? 夢石一愣。 “我將你救出,便是他祁玉松的失職,如此一來,孫家的那位晉遠(yuǎn)都轉(zhuǎn)運(yùn)使哪會輕易放過他,你說——是不是?” 少年慢悠悠地說。 “就因為這個?”夢石仍有些猶疑。 “不然呢?” 折竹終于粘好了商絨的面具,他的手指輕輕捏了一下她的后頸,冰涼的溫度令商絨一下睜開眼睛。 折竹輕抬下頜示意她,那雙眼睛剔透又清亮。 商絨也不知為何,臉頰微微有些發(fā)燙,她忙低頭去將腰間荷包里的一只斷的黛筆取出來乖乖遞給他。 “夢石道長,我必須提醒你,如今你不但是孫家恨不得碎尸萬段的仇人,更是祁玉松亟待解決的麻煩。” 黛筆的尖兒有點粗,折竹在床沿磨了磨。 “公子究竟想說些什么?” 夢石此時并看不清那少年,他的眉頭皺起來,抬步想要走入簾內(nèi),卻不防一枚纖薄的銀葉刺破青紗簾飛出來,擦著他的臉頰嵌入他身后的墻壁。 夢石的雙足頓時像是生了根,沒再挪動一步。 “沒什么?!?/br> 他聽見簾內(nèi)再度傳來那少年的聲音:“只是想問問你,究竟是想死,還是想活?” 夢石后背已驚出冷汗,可他到底也有一夜連殺孫家三人的本事,他此時并未有什么懼怕的神情,反倒平靜又坦然:“若能活,誰想死?” 豈料,聽了他這句話后,折竹驀地輕笑一聲。 商絨聽見他這一笑便一下抬起頭,折竹才湊到她眉頭的黛筆一劃,青黛的色澤暈了一團(tuán)在她的眼皮。 她瞪著他,知道他這一聲笑,是在笑她。 “公子因何發(fā)笑?” 夢石在簾外問。 而商絨盯著折竹,他臥蠶的弧度更深,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卻對夢石道:“能活卻不愿活的也不是沒有?!?/br> 他的指腹輕觸她薄薄的眼皮,使得她的眼睛不停地隨著他的動作而眨動,他漫不經(jīng)心地擦拭著她眼皮上的痕跡:“這兒就有一個。” 夢石聞聲抬眼,隔著那道青紗簾,他隱約看見那少年靠坐在床上,而那姑娘就在床沿。 他手中握了一樣?xùn)|西,夢石瞧他在那姑娘眉間慢慢地勾描,便也猜出那應(yīng)該是一支黛筆。 青紗拂動如粼波,好一雙人影相對,滿窗明光。 第19章 編發(fā)辮 夢石沒再貿(mào)然去掀那青紗簾子,嗅到那濃郁的魚湯味道,他注意到風(fēng)爐上的瓦罐。 煮沸的魚湯不斷敲擊著瓦蓋,他便順手墊了衣袖將那瓦蓋拿起來放到桌上,魚湯鮮香的味道一時順著彌漫的熱氣而來,引得他吞咽一下,腹中的饑餓感更甚。 但他到底也沒動,只垂著眼坐在桌前耐心地等。 不一會兒,夢石先是聽見一陣步履聲,他抬起眼,正見那身著煙青寶相花羅裙的姑娘掀簾出來。 那是一張發(fā)黃暗淡的臉。 夢石不動聲色地打量她雜亂無章的眉毛,以及她左眼皮上未被擦拭干凈的一點極淡的暗青色。 多像是黛筆被擦淡的色澤。 想起少年方才握著那黛筆,夢石此時便猜測這少女的一張臉乃至她的眼眉以及一些細(xì)微的斑點都是故意而為之。 但他卻心知自己此時應(yīng)裝作不知,站起身來朝那少女點頭,看著她走來盛出兩碗魚湯,每一碗都有被燉得軟爛的魚rou。 “請用?!?/br> 商絨伸手將其中一碗遞給他。 “多謝姑娘?!眽羰觼頊?,連忙道謝,低眼時,他瞧見她的手也如她的臉色一般暗黃。 餓得緊,夢石急忙喝一口魚湯,被燙得嘴皮痛,他“嘶”一聲,卻仍在嚼著軟滑的魚rou。 此時,再有腳步聲傳來。 夢石一頓,抬頭看著那黑衣少年自簾后走出來,那樣一張臉,俊俏惹眼,他腰間一柄銀蛇軟劍也十分奪目。 “你倒是大方?!?/br> 折竹一雙眼睛好似天生帶笑,神情卻是冷淡的,他先是看了一眼夢石,隨即瞥向商絨。 這話沒由來地令夢石一時頗為尷尬,他端著碗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我們喝不完的。” 商絨將他拉到桌前來,指著桌上另一碗,“你熬的湯,rou也該你多吃點。” 夢石聞言,不由比較了一下桌上那碗和自己碗里的魚rou,看起來似乎真是那一碗多一些。 折竹沒說話。 商絨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自己握著的,他的手。 她猶如被燙到似的一下松開。 夢石側(cè)過臉去,默默地再喝一口湯。 屋中只有一只凳子,夢石自是不敢再坐,于是只有折竹安然坐下,商絨與夢石都站在一旁。 他慢悠悠喝一口湯,伸手輕戳商絨的手肘,“里面去坐。” 商絨看了一眼簾子后頭,也沒說什么,就去竹床那兒坐著了,折竹找面具盒子時,包袱里的東西都被他一股腦兒地倒在了床上。 她索性一樣一樣地?fù)靵硎帐啊?/br> 簾外仍捧著一只碗站在那兒的夢石渾身疲憊,但這一碗熱湯卻令他有了種重新活過來的感覺,他看向坐在桌前的少年,問:“不知公子此行欲往何處?” “蜀青?!?/br> 少年眼也不抬。 夢石點點頭,也不扭捏,將碗擱下,朝他拱手:“那請問公子,可否讓我與你們同行?到了蜀青,我再找地方藏身?!?/br> 折竹終于側(cè)過臉來看他。 “好啊。” 從此地到蜀青,還需小半日的路程,再回到濕漉漉的山道上,霧氣在這時少了許多。 夢石騎馬并不熟練,只敢跟在折竹與商絨后頭小心翼翼地握著韁繩,也不敢讓馬跑得太快,商絨聽著馬蹄聲,忍不住抬頭去望少年的下頜。 “折竹,你為什么要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