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擁明月 第5節(jié)
“伯伯,我……” 在老翁停下車回頭疑惑地看向她時,商絨將自己從繡鞋上扯下來的兩顆珍珠塞入老翁的手中,“我遺落了重要的東西,煩請您先將我……哥哥送去鎮(zhèn)上的醫(yī)館,我找到東西再去鎮(zhèn)上尋他?!?/br> “誒姑娘……” 老翁話還沒說完,便見姑娘已下了車。 他心里有些狐疑,什么東西能比得自家哥哥性命重要?但瞧車上的少年還昏睡著,他也不敢多耽擱,怕誤了治病,便道,“鎮(zhèn)上的康平醫(yī)館是老漢我常去的,那兒的大夫好著呢,你趕緊尋了東西來,這里村子多,這會兒日頭正高,去鎮(zhèn)上趕集的人也多,你一準(zhǔn)兒能再遇著趕車的!” “好,我會很快的?!?/br> 商絨魂不守舍,遲鈍地點點頭,她甚至沒去多看車上的少年。 牛車吱吱呀呀的聲音遠(yuǎn)了點,商絨盯住自己發(fā)紅的右手手掌,她忽然抬起頭,漫漫日光很刺眼。 在被日光照得泛黃的山道上,她望著那牛車上靜躺著的,一動不動的身影。 商絨,不要再想了。 她在心底對自己說。 沒有什么比逃離更重要了,如果回到那里,你就是連死的自由,也沒有了。 第5章 梅子糖 牛車搖搖晃晃,白發(fā)老翁回頭一瞧,那少年仍無醒來的跡象,且臉上也沒什么血色,他更覺他傷情嚴(yán)重,便悶頭趕車,希望早些將這少年送到鎮(zhèn)上的醫(yī)館去才好。 天空又有雪落,被車輪碾壓過的山道留下或深或淺的車轍印子,雪融化在印子里聚成水洼,積雪這一寸那兒一片,混合著濕潤的泥土,一片臟污。 “老伯!” 牛車響得厲害,再加上老翁略有耳背,這聲音模模糊糊的,他一開始也沒注意,直到后頭又連著喊:“老伯!快停下!” 又有車的轆轆聲近了,老翁回頭望了一眼,這才忙牽繩停車,他用袖子抹了一把額頭的汗,“什么事兒?。俊?/br> 那趕車的是個粗布麻衣的青年,他松了口氣,“老伯,都叫了您多少聲兒了?您可算是停下了?!?/br> 說著,他又指了指后頭,“這姑娘說您車上躺的是她哥哥?!?/br> 他身后是個渾身裹了不少雪水泥土的姑娘,她臉上也沾了不少泥,老翁定睛細(xì)看,隨即訝然,“哎呀姑娘,你怎么弄成這副模樣了?摔著了?” 商絨從青年的車上下來,向他俯身道了聲謝,然后走到老翁的車旁,她側(cè)過臉看向車上雙目緊閉的少年,說,“伯伯,東西我找到了?!?/br> “找到了?” 老翁一聽,忙舒一口氣,“那就好那就好啊,快些上車,老漢這就送你們兄妹去鎮(zhèn)上?!?/br> “多謝。” 商絨低聲說了句,隨即見老漢伸出一只手來,便借著他手上的力坐上車,牛車再度搖晃起來,兩邊山景移動,而她抱著雙膝,根本沒有心思抬頭去看。 她的眼眶不知何時濕潤起來,睫毛眨動,她小心翼翼地跪坐下去,靜默地看向那少年,片刻,她朝他伸出手去。 故意沾了滿掌的泥土被她抹在他的臉上,她兩只手并用,抹得認(rèn)真。 少年的面龐沾上不少泥土,不再那么白皙得惹人注意了,商絨終于停下,收回手的剎那,她的手腕卻忽然被人攥住。 她來不及驚呼,手腕被用力一拽,她整個人前傾下去,少年的一雙眼睛陡然睜開,竟比劍上的粼光還要冷。 心臟跳得劇烈,商絨驚恐地大睜眼睛,此時他手上的力道更狠,她疼得厲害,卻并不敢出聲。 “不是逃了?” 他的聲音極輕。 商絨咬緊牙關(guān)不說話,而此刻咫尺距離,折竹注視著她微微泛紅的眼瞼,眼中潮濕的水氣,他忽然松開她的手,卻又壓著她的后脖頸,迫使她腦袋更低。 他虛弱的氣音只在她的耳畔:“你應(yīng)該慶幸你回來了,否則……” “否則什么?” 商絨抬眼看他,聲音也壓得很輕,她自己的臉也涂花了,看起來狼狽得很,卻說,“你知道,我不怕死的?!?/br> 折竹怔了一瞬。 她看似柔弱又可憐,有時卻又總有幾分不知退讓的傲氣。 “我當(dāng)然知道你不怕死,” 他的眼睛只略微一彎,便是漂亮的弧度,“可你一定怕些什么人,否則,你也不會逃?!?/br> 商絨張張嘴,卻無法反駁他的話,只得別過臉,躲開他審視的目光。 “是我不對?!?/br> 她想了想,小聲說,“我在山上答應(yīng)過你,要陪你去找大夫的,我半路卻想食言,實在不該?!?/br> 她忽然道歉,折竹頗感意外,她倒真的是一副做錯事的模樣,此時被他兩指扣著后頸,像只沒脾氣的貓。 山間濕冷的霧氣被日光烤得很薄,牛車晃晃悠悠響個不停,縱是少年臉沾泥土,他的眉眼也依舊雋秀又干凈。 他松開她,手指微動,搓碎了一顆東西外頭包裹的油紙,下一瞬,他將那顆東西塞進她嘴里。 商絨猝不及防,這樣近的距離,她驚愕地與他對視。 少年的呼吸迎面,猶如微風(fēng),他的嗓音依舊很輕很輕,掩藏在搖晃的車聲里,只有她能聽得到:“你沒有丟掉我,這是獎勵?!?/br> 酸甜的味道越發(fā)的濃,商絨后知后覺,原是一顆梅子糖。 天色澄明,他的眼瞳里隱約有她的一道影子,不知何故,商絨連呼吸都有些不敢,她逃也似的躲開他,于凜風(fēng)中勉強坐直身體。 裕嶺鎮(zhèn)靠近南州城,也算是一個不小的鎮(zhèn)子,鎮(zhèn)上往來者眾,尚有幾分繁華,鎮(zhèn)口有三兩簡易茶棚,吃不起鎮(zhèn)中茶樓的挑夫腳夫多在此喝個一文的散茶,歇腳取暖,好不嘈雜。 “在官道上就敢刺殺當(dāng)今圣上,那些叛軍可真是膽大!” “可不是么?如今鎮(zhèn)上也來了好些軍士,只怕便是搜尋叛軍余孽的?!?/br> “……” 雜亂的聲音里,這些字句隱約落在了商絨的耳邊,但直至牛車入鎮(zhèn),她也沒聽到半點兒關(guān)于自己失蹤的消息。 難道,他們瞞住了? 他們尚未察覺她是自己跑的? 也許,他們以為,她是被叛軍擄走的? 事關(guān)大燕皇室的臉面,圣上或許不想她落入叛軍之手的消息被傳開。 商絨的心里亂極了,直至牛車在康平醫(yī)館前停下,她才回過神,扶著折竹下車,又對老翁道了聲謝。 折竹十分隨意地在窄榻坐下,年輕的學(xué)徒瞧見他身上的泥弄臟了底下的白纻布,他的臉色有些不好,那老大夫卻朝他擺擺手,示意他不要說話。 待折竹褪下衣袍,露出來那臂上已被血浸濕的布帛,他要伸手扯下,那老大夫卻忙道,“不可,不可?!?/br> 老大夫上前來,命學(xué)徒拿火燎過的剪刀來剪開那與傷口粘連的布帛,極有技巧地一點點清除傷口上殘余的布料,他行醫(yī)幾十載,如何看不出這傷是刀劍所致,舊傷之上又添新傷,他只瞧這少年掩蓋于臟泥之下的眉眼,便覺出幾分不尋常。 但他卻也什么都不問,只道,“小公子這傷須得清洗,否則便會化膿化腐?!?/br> “嗯?!?/br> 折竹沒什么所謂,只懨懨地應(yīng)一聲。 “這傷口深得很,清洗會疼痛難忍,老夫這便讓人去取些麻沸散。”說著,老大夫便要招呼學(xué)徒。 “不必。”折竹兩字打斷。 老大夫愣了一瞬,心下怪異,卻也只得命學(xué)徒準(zhǔn)備了器具與止血的藥來,他一面清理傷口,一面注意著少年的臉色神情,怕他忍不住疼,可再怎么看,這少年竟從未皺眉,也不說疼,手臂連一絲的顫抖也沒有。 重新上過藥,包扎好傷口,老大夫捋著胡須,似有一剎恍然,“小公子,我觀你似乎還身患奇癥……” 少年驀地抬眼,盯住他。 老大夫未說盡的話頃刻咽下,掌中無端添了些濕冷的汗意。 那道素紗屏風(fēng)很長,折竹看著屏風(fēng)后隱約勾勒的一道纖瘦的身影。 里頭忽然安靜了,商絨正覺得奇怪,她方才似乎聽見那老大夫在說什么“奇癥”,她往屏風(fēng)處更湊近了些,倏忽有一指腹隔著纖薄的素紗戳了一下她的耳垂。 她一瞬站直身體后退,隔著屏風(fēng),她隱約看見少年的身形,隨之而來的,是他清澈泠泠的嗓音:“過來?!?/br> 耳垂沾了點莫名的癢意,商絨抬步走入屏風(fēng)后,便見那老大夫端坐案前正用汗巾擦臉,氣氛委實有些詭異。 “她頸間起了紅疹?!?/br> 折竹正在穿外袍,白色中衣的衣襟還微敞著,透過窗欞而來的日光落在他的身上,他語氣平淡,平鋪簡言。 紅疹? 商絨自己都不知道,但這一路她的確總覺得頸間有點癢癢的,可手是臟的,她一直強忍著沒去撓過一下。 那老大夫朝商絨招招手,“姑娘,來坐?!?/br> 商絨在案前的木凳坐下,老大夫只瞧了瞧她頸間的紅點,又伸手搭了搭脈,片刻后道,“有一些人天生便穿不得過分粗糙的衣物,穿了便會起這樣的紅疹,姑娘這癥狀已經(jīng)算輕的,還有的人那起紅疹都是成片的起,只是姑娘既有不足之癥,如今又染了風(fēng)寒,須得用些藥煎服?!?/br> 老大夫很快寫好了藥方,囑咐了學(xué)徒去抓藥來。 離開醫(yī)館,商絨一路跟著折竹穿行于熱鬧的街市,周遭是全然陌生的景象,這一切都令她感到很不適。 行至深巷僻靜處,一棵枯樹彎腰蜷縮,枝干上綴滿積雪,折竹忽然停下來,商絨也停下來,抬頭。 “在這等我?!?/br> 折竹輕抬下頜,示意她躲到轉(zhuǎn)角堆放的雜物后。 商絨倚靠著古舊的磚墻,擠在那個狹窄的縫隙里,她隱約透過破爛的竹編席看見少年勁瘦如竹的背影。 深巷無人掃雪,他每走一步都有沙沙的聲音。 那聲音逐漸遠(yuǎn)了,消失了。 天地間,商絨只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她雙足深陷積雪,已經(jīng)麻木了,她就這樣沉默地抱著雙膝,躲在無人知的角落。 也不知多久,她又困又累,額頭抵著膝蓋蜷縮起來昏昏欲睡,朦朧中,一聲聲鈴鐺近。 商絨抬頭,發(fā)現(xiàn)一只毛色烏黑發(fā)亮的細(xì)犬,它的頸間掛著一顆小小的鈴鐺,項圈兒上綁著一截斷繩,拖在地上。 它嘴里不斷發(fā)出威脅似的聲音,森白的犬牙顯露。 商絨嚇得坐倒在地,身后是堵墻,身前就是惡犬,她退無可退,慌亂之下抓了把雪朝它砸去,她趁此機會起身繞開它跑。 她還沒跑出幾步,卻發(fā)現(xiàn)那細(xì)犬并未追來,她一回頭,見它半個身子都探入她方才躲的那處地方里,沒一會兒便叼出來半只雞腿來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