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山明水秀』。左手邊是翠綠的山峰，右側(cè)是遼闊的大海，陳晞怎么想，都只有這樣老派的形容詞可以描述她眼前的風(fēng)景。

    跟著又夏踩過整條用紅磚鋪成的人行道，在艷陽的照射之下，陳晞覺得背上佈滿了汗水，有些不自在。這條上坡路還挺令人吃不消，她暗暗慶幸自己平時的打扮就是休間風(fēng)格，足下穿的也正是運動鞋，否則大概早就放棄繼續(xù)往山頭前進的念頭。

    不滿地看著前方仍維持同樣速率的背影，但彆扭的情緒在又夏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來時，一下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要是她還是平常那個沒心眼的模樣，或許陳晞還會考慮開口抱怨個兩句，畢竟比起去戶外踏青，她更喜歡在家跟那些零件打交道。

    應(yīng)該說是淡薄嗎？此時又夏的表情在陳晞心中是那樣的。

    「累了嗎？」

    仔細看，林又夏今天的打扮也很輕松，甚至還束起了馬尾。大概，就算自己沒有答應(yīng)，她也會就這么獨自一人跑來這杳無人煙的地方吧。

    陳晞?chuàng)u搖頭，試圖把『有跟她一起來真是太好了』這個想法驅(qū)逐出腦袋。才不是什么太好了，待在家才更好吧。

    「有點吧?！?/br>
    「那為什么要搖頭啊？」

    「反正就是這樣?！?/br>
    「要牽手嗎？」

    「哈？」

    看見陳晞臉上像是看見噁心蟲子的扭曲神情，林又夏終于笑了出來。雖然她能開心一點是很好，但陳晞不是很希望對方開心的原因是建立在自己身上。

    又夏伸出手，「這樣走起來可能會比較輕松？」

    會嗎？她死死盯著那隻懸浮在半空中的手。要停滯多久，林又夏才會覺得痠呢？如果一直都不會累的話，好像就只有握上去這個選項了。

    那隻比自己還要纖細的手晃了晃，示意她趕快決定。陳晞嘆口氣，不情愿地伸出手，很快地便被牽住。

    「陳晞，你要是再更坦率一點就好了。」林又夏用有點像在抱怨的語氣說著。

    感覺到對方掌心的薄汗，令陳晞覺得自己的處境好像沒原本那么糟，至少知道林又夏也因為這上坡路感到有點疲倦，內(nèi)心有種扯平了的心情。

    這傢伙也不是每件事都那么有馀裕的嘛。

    因為牽著手，她們花了點心思配合著彼此的步伐，繼續(xù)朝山峰走去。

    「一般女生都會這樣的嗎？」

    「你指的是什么？」又夏順著陳晞的視線看去，「牽手嗎？」

    「嗯?！?/br>
    「欸～應(yīng)該是吧？」

    「你不知道嗎？」

    「我可不覺得我是一般女生唷?！?/br>
    「是這樣?！?/br>
    遠處的海平面上有一艘船正在航行，白色的帆隨著風(fēng)擺動，后頭拖著長長的痕跡，于此同時，一旁的樹木也發(fā)出了唰唰聲響?；蛟S是心理作用，即使處在炎熱之下，陳晞仍感受到一絲涼意。

    她偶爾會忘記林又夏也有過去，甚至她們相識的時間在彼此的生命中，都還遠遠稱不上一小塊。

    林又夏在別人面前是什么樣子呢？陳晞翻了翻記憶，只找得到她與孤兒院的孩子、老闆娘互動的片段，其馀全都是空白。

    要說她真正好奇的，大概是『林又夏如何跟朋友相處』這件事，但她連自己究竟和又夏是什么關(guān)係都沒有確切的答案，要去思考這個問題似乎還太早。

    『幫助者』？陳晞的腦海里有這么個詞匯，畢竟自己確實正在對又夏伸出援手，不過這叁個字聽起來就有階級之差，她不太喜歡。

    「真要說的話，你才比較像一般女生吧?！?/br>
    「欸？」

    不，絕對稱不上吧。陳晞回想過去的自己，總是混在一堆男生里頭上課，甚至因為運動社團都是男孩子，只好退而求其次選了電影欣賞社，然后每次社團課總是在看枯燥的機器人電影，完全沒有青春的活動記憶。

    放學(xué)后也沒什么玩伴，她印象最深刻的，只有張哲瀚騎著腳踏車衝過來，搶走自己用好不容易存到的零用錢買的鯛魚燒，那副嘴臉令她到現(xiàn)在還是想揍他一頓。

    陳晞在心中嘟噥著：『好想吃鯛魚燒啊??』

    兩人登上最后幾階樓梯，終于踏上相對和緩的平地。

    矗立在她們面前的，是一棵看來有上百歲的大樹，它的陰影造福了額間不斷出汗的陳晞，或許也有不少人曾站在此處，和她感受著同樣的涼爽。

    在陳晞享受著得來不易的陰涼時，林又夏放開了她的手，站直身子，并將雙手合十。

    如此突然的動作讓原本還在放空的陳晞有些不知所措，趕緊急急忙忙地跟著做了同樣的手勢。她用馀光偷瞄著林又夏，那張漂亮的臉忽然在一瞬間給人過于成熟的感覺。

    「奶奶，抱歉，好久沒來看你了，今天帶了朋友來喔！」

    回過神的陳晞下意識地對大樹點了點頭。

    「這次火災(zāi)，她讓我借住在她家。所以你不用擔(dān)心喔！我過得很好！」

    「對不起，我又沒能把家里顧好了。」

    「但我會努力的，會把所有孩子們都接回來?！?/br>
    「在那邊要過得快樂，也要記得等我。」

    后來又夏說了好長一段話，除了一一報告孩子們的狀況以外，還有一些生活瑣事。在一旁待著的陳晞并沒有感到不耐，甚至該說趁著這個機會，她也順便多瞭解了林又夏一點。

    原來她今年開始在冰店附近的鯛魚燒店打工，這讓陳晞略感訝異，但緊接著便想起沒發(fā)現(xiàn)的原因，是自己今年連一個鯛魚燒都還沒吃過。

    還記得那間店有不少種口味，而陳晞最喜歡的是冰淇淋，老闆娘則是偶爾會選擇抹茶。還在思考著下次去要點哪種鯛魚燒，林又夏已經(jīng)放下了雙手。

    「說完了？」

    「你在不耐煩嗎？」

    沒人會這么直接問的啦。

    「沒有，如果你還有想說的可以繼續(xù)說，不用在意我?！?/br>
    「那沒辦法呢，我很在意你的唷?！?/br>
    也沒有人會這么說的。

    陳晞暗暗地嘆口氣，「要是想走了就走吧?！顾D(zhuǎn)過身，率先邁出步伐，卻被后頭那人給拉住手腕。

    「如果你覺得我是一般女生，那我說的『普通女生會做的事』你都會相信嗎？」

    「??可能吧?！?/br>
    「那么，你能抱我一下嗎？」

    「哈？」

    逆著光，陳晞看不太清林又夏的表情，但感覺得出來她并沒有在笑。

    腕間傳來冰冷的溫度，這讓陳晞有些訝異，明明天氣那么熱，甚至兩人到剛剛都還在出汗，此刻又夏卻涼得像剛從美式賣場的冷藏區(qū)走出來。

    「說不定這是一般女生會做的事喔。」

    與其說真的相信，不如說現(xiàn)在好像不那么做不行。陳晞輕輕地取下又夏抓住她腕間的手，然后將這個比自己稍矮的女孩拉進懷里。

    四周響起蟬鳴，陳晞這才發(fā)現(xiàn)一路上她都無意地忽略了這屬于大自然的聲音。

    林又夏的背后是那片蔚藍的大海，看著波光粼粼的海面，陳晞想起老師曾經(jīng)特別解釋過，海其實不是藍色。人類的雙眼能看見的，只是一部份被散射或反射的光，而越是深入海里，能看見的藍光就越多。

    如果認識的時間越長，是不是就能更了解林又夏呢？她不禁這么想。

    幸好有樹蔭，否則她現(xiàn)在肯定會熱得忍不住把林又夏推開。至于為何使用的是『幸好』這兩個字，陳晞也不太懂，但她并不討厭這個詞語出現(xiàn)在腦中的時機。

    「我呢，能夠遇見你真是太好了?！?/br>
    感受到自己的肩膀被濡濕，陳晞想說點什么回應(yīng)，卻不知道這種時候該講怎么樣的語句才能符合狀況。她只好抬起手，輕輕地拍著又夏還殘留著陽光馀溫的頭頂。

    跟女生相處真的很難。

    回程路上，林又夏靠在陳晞的肩膀上沉沉睡去。陳晞?wù){(diào)整了一個角度，避免熟睡的那人被穿過玻璃窗的陽光直射。

    雖然還是有輕微的哐啷聲響，但得益于動力系統(tǒng)的修正，現(xiàn)在的捷運噪音已經(jīng)比過去降低許多，也大幅減少晃動，因此又夏不至于被吵醒。

    陳晞閉起雙眼，廣播著下個站名的機械女聲不知何時融入周遭，成為白噪音。

    爺爺、奶奶都在她不懂事時雙雙過世，阿公和阿嬤雖都仍健在，不過居住在稍遠的地區(qū)，母親又忙于工作，導(dǎo)致陳晞和他們完全稱不上熟悉。

    總之，她尚未真正感受過親人離世的痛苦，所以無法對又夏的情緒感同身受。但至少她還身為人，試著去猜想生活中最難過的事，并且將其加深千倍，或許就能感受到那痛楚的萬分之一吧。

    在那樣的情況下，陳晞沒辦法對又夏的那句『今天帶了朋友來喔』作出任何反駁。

    有如那位素未謀面的奶奶真的在面前似的，她就像個乖孩子一樣，在心里打了招呼，并在自我介紹中加上『又夏的朋友』這幾個字。這幾乎是陳晞第一次稱呼林又夏的名字，即便她并沒有把話說出口。

    那個擁抱的時間里，陳晞沒有問太多問題，只是任憑對方趴在自己的肩膀上掉淚。雖然隱約聽得見又夏含糊地說了些什么，不過她沒打算聽清楚，只是持續(xù)著手上安撫的動作。

    反正又不是只有這些問題，總有一天再一起問清楚就好了。

    她在心里盤算著待會下車后的行程，首先要去冰店看一下老闆娘今天的狀況，再來是帶又夏去添購日常用品。

    好像還得走一趟銀行，然后再買一支手機才行。事情堆得滿滿的，平時陳晞不喜歡這樣的日程，但今天她沒有感到煩躁，只是在心里用表格將每件事要花的時長列得清楚，并在腦中畫了個最近路徑的地圖，最后的目的地是她的家。

    捷運列車停了又開，機械女聲再次開口，這次輪到的是她們該下車的站名。

    陳晞小心翼翼地撥開又夏落在額前的棕色碎發(fā)，「又夏，該起床了喔。」

    跟女生相處還是很難。不過努力一下的話，好像也不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