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豆畢恭畢敬, 如實(shí)回答：“您推薦的《萌芽》增刊我借到好幾本，看了其中幾個劇本, 也沉迷了一陣，一度感覺寫劇本這件事離我好近。但真的實(shí)踐才知道, 自己始終是門外漢。小說想怎么寫怎么寫，劇本卻要考慮好多?！?/br>
    她怕余老師覺得她半途而廢, 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半放棄狀態(tài)。畢竟當(dāng)時打證明借書的時候, 她沉浸夢想, 信誓旦旦發(fā)下無數(shù)宏愿。

    余老師點(diǎn)點(diǎn)頭, 理解她的難處：“第一個劇本是最難的, 怎么寫，寫好了給誰看, 看了之后的下文是怎樣？這些不確定性太大, 讓創(chuàng)作像賭博?！?/br>
    “沒有相關(guān)經(jīng)歷背景和成名作品，直接做編劇, 是需要運(yùn)氣的。影視比我們文學(xué)要復(fù)雜很多, 沒有路子, 再好的劇本就是一紙空文。在他們?nèi)?nèi), 流行請伯樂相馬，牽線搭橋，沒有關(guān)系的人，花十倍馬價請人相馬之事也不在少數(shù)?！?/br>
    余輝之說完這段話，青豆心很快死了。提到錢，她特別務(wù)實(shí)。

    見青豆苦臉，余輝之輕呷一口茶，笑著安撫她：“我并沒有打擊你，你有這個天賦。不過你才二十出頭，不急。我認(rèn)識上影廠的老廠長，過年拜訪時提到有個合作作者想寫劇本，但沒門路，他就提議，你可以從文學(xué)編輯的崗位先做起。我想，你可以試試，國內(nèi)很多有名的編劇都是從那個崗位出來的?！?/br>
    最近國企下崗潮，分配越來越緊，好單位少。

    隨大學(xué)擴(kuò)招，大學(xué)生含金量明顯下降。導(dǎo)員也嘆氣，表示他們九五九六年畢業(yè)的這些大學(xué)生，進(jìn)了崗位，未來也未可知。鐵飯碗都能說沒就沒，變數(shù)太多。

    青豆躍躍欲試，又下不了決心。做文學(xué)編輯，意味放棄專業(yè)。這可是她養(yǎng)家糊口的未來。

    當(dāng)然，那份養(yǎng)家糊口的工作之上，也充滿了不確定性。

    青豆謝過余輝之，接下編輯部代收的三十多封讀者來信，心事重重。

    走在南城，青豆覺得自己像一個行走的問號。

    -

    吳會萍過年不做活，表示自己要回家過年。村里人不管在外面見過多少山珍海味，心里惦記的還是老家那兩畝地。她想到自家田里大白菜爛掉沒人吃，自己還在這里花錢買大白菜，心里難受。

    青松想，東東出生以來還沒去過鄉(xiāng)下，家里寬敞熱鬧，不如全家都回老家過年吧。

    青豆回到家，大家已經(jīng)決定好了，正在收拾東西，購買年貨。

    青梔把她的寶貝打包在袋子里，要回家給同學(xué)們看。

    青豆冷靜，看床上攤得四處雜亂，舞鞋還在包里，一看就是一周都沒動過。她問青梔：“明天要去少年宮了，舞練得如何？”

    青梔看也不看她，繼續(xù)收拾自己的東西。

    這丫頭特會見風(fēng)使舵，知曉青豆不厲害，便不拿她的話當(dāng)話。害青豆只能學(xué)會小人招數(shù)：“媽——青梔這禮拜在家練舞了嗎？”

    青梔急放下東西，拿手推她，不許她叫吳會萍：“知道了知道了！”

    吳會萍是真下狠手的狠人，打起青梔來一點(diǎn)不手軟。有時候馮蓉蓉氣得冒汗，聽青梔挨打那股扎進(jìn)皮rou的啪啪聲，也會心軟，可見這媽打得多狠。

    青梔每日都想?yún)菚荚僮鲎〖冶Ｄ罚г谒纳睢?/br>
    青豆手心拍手背，著急道：“一學(xué)期兩百的學(xué)費(fèi)，你不學(xué)下次就不報了！”

    青梔一腿架在桌上拉筋，兩手拍手叫好，“不報就不報。你說到做到！”

    青豆拿她沒辦法，說不過她，只能拿出嚴(yán)肅態(tài)度，又喊了一聲：“媽——”這就是衙門肅靜的驚堂木！

    果不其然，兔崽子氣得躥火也死抿嘴巴，不敢頂撞jiejie了。頭一扭，面墻拉筋，看也不看青豆了。

    -

    九四年十月，桑塔納2000在南城首次發(fā)售，定價十九萬，限量十五臺。老百姓在南城日報上看到這則新聞，欣喜若狂，奔走相告，買不起也想看個熱鬧。

    而實(shí)際上，這十五臺早被訂購一空，名流擠了關(guān)系，四處托人，暗里車的數(shù)量加到十九臺。

    顧燮之從國外帶回來十幾萬塊錢。回國前，商議好要在南城花園買房，后來順利評上教授分到新房，這筆錢也就擱在了銀行。

    顧弈還沒返家前，他在電話里提了一嘴桑塔納預(yù)訂的事兒：“學(xué)校有個買車名額，問我了，我沒要。聽說還挺搶手的?！?/br>
    顧弈這么愛車的人，攛掇顧燮之趕緊買。顧燮之想了想，兒子要畢業(yè)了，以后結(jié)婚肯定要用車，買了也不虧。電話里表示，那行，回頭跟鄒榆心商量一下。

    顧弈一聽，跟鄒榆心商量，那這批肯定趕不上。

    鄒榆心是個謹(jǐn)慎的人，十幾萬花出去，她至少要跟50個親朋同事做口頭市場調(diào)查，一拖好幾年，沒必要。當(dāng)年買冰箱就是這樣，跟風(fēng)嫌姿態(tài)不夠，跑去百貨大樓搶購，又搶不過人家。顧弈上過她的當(dāng)，慫恿顧燮之先斬后奏。兩男人一拍即合，買東西就得憑個沖動。

    很好，1995年1月18日南城大學(xué)唯一一個桑塔納名額落在顧家的事，在提車這天，大白全校。

    鄒榆心比四鄰老師們知道的還要晚。別人來恭喜，她一臉木然。

    那晚吵架后，顧弈幾天沒跟顧燮之說話。家里吃飯都是分批進(jìn)行，鄒榆心和顧弈一批，顧燮之單獨(dú)小灶，有序避開彼此。這個吃飯順序之前也僵持過一陣，他們都習(xí)慣了。

    顧燮之和鄒榆心疲于去解婚姻的結(jié)，不緊不慢擱下，難受的只有夾在中間的顧弈。

    到拿車這天，父子倆才打開僵局。車子上好牌，方向盤還沒焐熱，兩腳油門就開到了家。

    如所料，迎接的是鄒榆心的暴跳如雷。

    她不敢相信，他們父子倆就這么把20萬花掉了。這是顧夢的嫁妝，是顧弈的彩禮，現(xiàn)在就換來一輛不知作何的車子。

    顧弈捏著鄒榆心單薄的肩，帶她圍車子繞了三圈。

    她氣得要吃速效救心丸，不知他嬉皮笑臉個什么勁。

    顧弈：“沒發(fā)現(xiàn)什么不一樣嗎？”

    鄒榆心：“什么？”

    顧弈指著車牌，“你看車牌號！061888！我們特意選的?！?/br>
    六月十八，她的生日。父子倆挑來糊弄她的。

    鄒榆心完全不領(lǐng)情，撫著心口怒上怒：“能選怎么不選666888呢，選的什么呀，怎么還有單數(shù)！”

    因?yàn)檫@個破事，父子倆挨了她劈頭蓋臉三天批評，有些事糊弄糊弄，隱有揭篇之態(tài)。顧弈松了口氣，以為好了，過了，結(jié)果顧夢回來，再次揭房頂。

    她電話里說過年回來，鄒榆心恨不能把南城的好年貨都搬回家，每日歡天喜地，倒騰房間。

    誰料，一家驅(qū)車去火車站接人，顧夢根本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她還帶了她那瘦骨如柴的男朋友。

    她大大方方介紹給親戚鄰居，鄒榆心顧燮之根本抬不起頭。

    說實(shí)話，不僅是父母，連顧弈都覺得，那男人消瘦得過分，比他去二監(jiān)會見掃見的勞改犯還要萎靡不振。

    顧夢是爺爺奶奶帶大的，他們不能接受她找這樣的男朋友。

    兩位老人一輩子在象牙塔工作，不善討好別人，飯桌上將不喜直接擺在臉上，要求顧夢處理完北京的工作回南城。

    顧夢沒有當(dāng)面頂嘴，但這頓飯的氣氛僵得嚇人。顧弈作為大胃王，也只吃下半碗飯，其他人更是連筷子沒怎么動。

    鄒榆心不想顧夢不開心，但她不打招呼帶人家回來，明擺著慪她和顧燮之。

    她問顧弈，顧夢看上那個男的什么呀？

    顧弈也不知道。上下左右瞧不出能耐，不過經(jīng)過房門口，聽見那男人掃弦彈琴，還是感受到了一些魅力?？赡芘⒆泳拖矚g這些花腔。

    鄒榆心嘆氣，欲哭無淚：“你以后找對象可別氣我，我真的會得心臟病的?！?/br>
    顧弈面無表情：“心臟病不是氣出來的。這病，你有就有，沒有就沒有?！?/br>
    “......”鄒榆心手搭額頭，無話可說。

    她想把他們?nèi)囟抢?，折返到生育前，哦，不對，結(jié)婚前……

    過了會，顧弈推推她：“你想要什么樣兒的？”

    “??？”鄒榆心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話少的顧弈怎么會主動問她這種事。

    他偏頭沒看她，揉揉鼻子：“媳婦兒?！?/br>
    鄒榆心瞥了他一眼，胸口再次堵上一口氣。

    她沒理他，轉(zhuǎn)身往廚房去。

    樓上的黑子——也就是顧夢男朋友，正在彈琴，排演除夕晚的節(jié)目。

    雖然午飯在爺爺奶奶家中進(jìn)行得十分不愉快，但黑子心態(tài)不錯，反過來安慰顧夢，并沒有配合他相貌，擺出陰郁神態(tài)。

    小樓里，吉他聲蕩漾著壓抑的愉快。顧夢的笑聲很大，關(guān)在門里，看樣子很開心。

    顧弈聽了會，又跟進(jìn)廚房，問鄒榆心：“沒有想要的媳婦，那我到時候就隨便找?！?/br>
    鄒榆心放下手中舀冷飯的木勺，“我說了有用嗎？”

    顧弈贊許：“確實(shí)沒用。”

    她額角神經(jīng)一陣跳痛，“那你還來問我干嗎？”

    他拉開紅木凳子，幫她剝毛豆：“隨口問問?！?/br>
    鄒榆心掃了眼那毛豆，看也不想看他。

    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在除夕下午。

    黑子和顧夢準(zhǔn)備的節(jié)目還沒開始，僅報了個幕，爺爺黑臉?biāo)π浠胤俊?/br>
    南城除夕有燒經(jīng)的習(xí)慣，奶奶對鄒榆心說，等會要見祖宗，別讓不相干的人影響了祖宗的心情，這有礙顧弈顧夢這些孫輩的運(yùn)勢。

    孫輩們一個都不敢出聲，只能由鄒榆心做這個尷尬的惡人。她抱歉地把黑子叫出去，在校內(nèi)散步。她一時也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一個遠(yuǎn)赴他鄉(xiāng)過年的外鄉(xiāng)人。

    燒紙錢金元寶祭祖，顧夢一直壓抑自己，輪到她磕頭，用力很猛地發(fā)泄自己，磕得哐哐大響。

    幸好顧弈作為男孫，排在jiejie前面，后面幾個堂妹乖順，見她這般，不敢渾水摸魚，也虔誠地磕了幾個響頭。

    下午四點(diǎn)，開飯前，顧弈接到了程青豆的電話。

    她一家到大伯家吃飯，他家附近裝了程家村第一臺公用電話亭。

    青豆借了大伯的電話卡，打去兩個電話。

    一個給東門橋家屬院，給虎子媽張藍(lán)鳳。接線的李阿姨大嗓門喊人后告訴青豆，他們回父母那里過年了。

    另一個打給了顧弈。她特別聰明地打到他爺爺奶奶家，接通后還禮貌地字正腔圓：“您好，請問，顧弈在嗎？”

    顧弈愣了一下：“怎么是你啊？”要知道，從家屬院出現(xiàn)電話開始，程青豆打電話給他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

    青豆咯咯傻笑：“快點(diǎn)夸我！”她撥號碼的時候就開始得意了。

    顧弈置身一片嘈雜，身邊擠了一波小孩，什么話也不好說，只能問她：“你那方便打電話嗎？”

    “還好，裝了個電話亭?！?/br>
    “那行，晚上你再打給我?！庇痔嵝眩按虻轿壹??！?/br>
    青豆咦了一聲：“你想得美。過年就這么一通?！?/br>
    沒兩句廢話，青豆掐準(zhǔn)一分鐘，很替大伯省錢地掛斷了電話。

    顧弈聽著嘟嘟聲，有些后悔教她淑女先掛的事兒了。她電話掛得可真是干脆利落，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