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纏香 第126節(jié)

    謝光嘴里小聲嘟囔著什么“禮數(shù)”,“規(guī)矩”,賀蘭香沒聽清,問他在說什么,他下意識往她懷抱里又縮了縮,有些苦惱地道:“我想再多看看母親。”

    賀蘭香聽到這話,心都快化沒了,忙笑著說:“娘抱著你睡,一步也不離開,等你醒了,想看多久,娘都在?!?/br>
    謝光這才安心,窩在賀蘭香懷里慢慢合眼。

    待等他睡著,賀蘭香輕輕地捏了捏兒子的臉頰,又摸著他的小手,嘆息道:“我總覺得光兒比他去年生辰時瘦多了,可見身邊伺候的人有多怠慢?!?/br>
    細辛聽出她的顧慮,道:“孩子總要抽條的,主子莫要多想了,這三年以來,世子在謝府的吃穿用度您是知道的,謝夫人對待自己的親孫兒也不過如此了,下人的不周到說兩嘴便是了,不要傷了表面和氣才好?!?/br>
    賀蘭香想想也是,低頭看到謝光的樣子,仿佛又回到了當初將他送走的那日,三年時光彈指揮間,她的孩子忽然便這般大了,還是如此乖巧懂事,既欣慰,又有些悵然。

    這時,門外丫鬟傳道:“夫人,將軍來了?!?/br>
    ()

    賀蘭香有些意外, 看了眼孩子,正遲疑,謝折便已進門。

    想必是從軍營而來, 他身上的冷甲未卸,寒冬泠冽之氣充斥全身, 威嚴不可逼視,與房中溫暖柔軟格格不入。

    賀蘭香對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隨后輕輕拍著謝光的后背,周身宛若柔光環(huán)繞, 恬靜動人, 宛若畫卷。

    謝折便放慢腳步, 等走到她身邊, 他頓住步伐,靜靜看著那熟睡中的小小孩童,五官輪廓分明極肖賀蘭香, 細看下,唇角眉梢卻又與他如出一轍。

    不過這點細微的巧合,大抵從未有人多心過。

    在意的, 只有他一人而已。

    謝折收回視線, 只看了這一眼, 作勢便要轉(zhuǎn)身離開。

    賀蘭香叫住他,語氣頓了頓, 略有悵然道:“今夜早些回來,一起吃頓年夜飯吧,這么多年了, 還從沒有一起吃過飯,光兒都快不認識你是誰了?!?/br>
    謝折未答, 離開。

    *

    夜晚,玲瑯美味鋪設(shè)滿滿一桌,賀蘭香不停給謝光夾菜,溫柔道:“光兒嘗嘗這道珍珠魚丸,娘記得你先前最愛吃了。”

    謝光乖巧道:“多謝母親。”

    這時,只聽外面?zhèn)鱽硌诀邆兊囊宦暋耙娺^將軍”,緊接著房門便被打開,腳步聲入內(nèi),謝光抬頭,對上謝折的臉,咀嚼的動作頓時停下,睜著兩只忽閃的眼睛,有些不知所措。

    謝折瞥了眼他,徑直上前落座,身軀偉岸,幼小的孩童在他面前如同參天巨樹旁的柔嫩小草。

    謝光鵪鶉似的,大氣不敢出,直到賀蘭香提醒,“光兒,叫大伯?!彼胚B忙跳下凳子端起手道:“侄兒見過大伯,未等大伯駕到便擅自開席,侄兒向大伯請罪。”

    賀蘭香將他扶起來,嗔道:“光兒說什么呢,都是一家人,他是你親大伯啊,怎會在意這些。”

    謝折聽著“大伯”二字,怎么聽怎么不順耳,一時分不清賀蘭香是有意還是無意膈應他,沉著神情,未置一詞。

    謝光便更不自在了,碗里的魚丸都不再往嘴里送。

    賀蘭香白了謝折一眼,有些不悅。

    謝折便啟唇,不冷不熱道:“小小年紀如此懂禮數(shù),謝御史倒很會教你。”

    謝光道:“叔公說過,人無禮則不生,事無禮則不成,國家無禮則不寧,侄兒身為晚輩,在家更該牢記教導?!?/br>
    謝折點頭,“吃飯吧?!?/br>
    謝光嘴上稱是,卻遲遲不敢動筷,身體也下意識朝賀蘭香傾斜,十分需要母親保護的樣子。

    賀蘭香只當孩子小被保護太好,害怕謝折這樣一身殺氣的人也是正常,小聲安慰了幾句,未將謝光的表現(xiàn)太放心上。

    夜晚,賀蘭香唱著童謠哄謝光入睡,謝光被母親抱在懷中,很快便被困意席卷,卻還強撐著不肯睡,嘴里喃喃背著“其為人也孝弟,而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

    賀蘭香忍俊不禁,問道:“頭頭是道的,背的什么?”

    謝光:“回母親,是論語。明日回到叔公身邊,他要choucha我的。”

    賀蘭香訝異道:“你才四歲他便教你論語了,如此深刻的學問,你能懂么?”

    謝光道:“母親放心,兒子能背便是能懂的。何況叔公說過,當下所學雖現(xiàn)在不懂,長大便懂了,可若現(xiàn)在不記,長大便也記不住了?!?/br>
    賀蘭香笑了,點頭附和,又逗他,“似乎是這個道理。那你跟娘說說,你剛剛背的那些都是什么意思?”

    謝光便端正神情,小大人似的娓娓道來,“一個人若孝順父母敬愛兄長,便很難去以下犯上,人不喜歡以下犯上,便永遠也不會造反。君子做好自己份內(nèi)的事情,便是所謂的道。所以孝順雙親,愛護兄弟,便是仁道的意義和根本?!?/br>
    賀蘭香由衷贊嘆:“我光兒真是厲害,這些道理娘都不知道,你現(xiàn)在便知曉了,日后長大了定會前途無量,大有出息?!?/br>
    謝光害羞起來,埋臉躲入賀蘭香懷里。

    賀蘭香輕輕拍著他的背,“好了,怎么被夸兩句就成這樣了,接著背你的,娘愛聽你說話?!?/br>
    謝光便繼續(xù)背道:“……五常者,父子之慈孝也,君臣之敬忠也,夫婦之愛親也,兄弟之悌懷也,朋友之誠信也,父慈于子,子孝于父,君敬于臣,臣忠于君,夫愛于婦,婦親于夫,兄悌于弟,弟懷手兄……”

    許是困了,謝光說到后面,聲音越來越小,最終安靜下來。

    賀蘭香只當他是睡著了,懷抱便放松了些,想將被子再掖一掖。

    這時,這四歲孩童用稚嫩的聲音發(fā)出突兀一句,“母親,大伯日后會殺了我么?”

    賀蘭香驚了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連忙反問:“你在說什么,你大伯他為何要殺你?”

    小謝光垂了眼眸,纖長的眼睫覆蓋住瞳光,沉默一二道:“大伯殺了我父親,自然也會殺了我?!?/br>
    一瞬間,賀蘭香幾乎魂飛魄散。

    “這些……這些都是誰告訴你的?”賀蘭香克制住發(fā)抖的聲音,極力維持平靜。

    謝光不說話了,眼睛垂得更往下了,不足四歲的孩子,表情里竟有懷揣心事的沉重。

    賀蘭香抱緊他鄭重道:“我不管這些渾話都是誰告訴你的,但是光兒你要相信,在這個世上,除了娘以外,任何人都有可能會害你,只有你大伯不會,因為你可是他的——”

    謝光抬起小臉,狐疑地看著賀蘭香,“母親想要說什么?”

    賀蘭香咬了咬牙,將呼之欲出的真相強壓下去,佯裝鎮(zhèn)定道:“你可是他的親侄兒,血濃于水,他怎會對你起傷害之心?”

    謝光低下了臉,沒說話,將信將疑的樣子。

    賀蘭香摸著他的頭,柔聲道:“好了,不要再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快些睡吧,你不是說明日你叔公要考你論語嗎,睡不好覺腦子可是會變遲鈍的。”

    謝光總算閉上眼睛,過了沒有多久,呼吸便變得綿長均勻。

    賀蘭香見兒子睡熟,自己也躺好醞釀睡意,可兩炷香過去,無論她如何輾轉(zhuǎn)反側(cè),就是睡不著覺,睜眼看見兒子雪白可愛的小臉,更是五味雜陳。

    她干脆坐起身,吩咐細辛看好孩子,問出謝折此時在軍營,便毅然決然道:“備馬,我要去找謝折。”

    *

    篝火連天,眾多無家可歸的將士留營慶祝除夕,謝折陪同慶賀,神情卻在歡聲笑語中有些寂寥,仿佛在思念什么人。

    有部下留意到,遂道:“將軍在想什么?竟這般走神?!?/br>
    謝折未語,舉起酒壇將剩余酒水一飲而盡,喝完道:“你們繼續(xù),我回帳?!北娙送炝魺o果,只好遵命。

    他回到軍帳中,本想清空思緒不再去想賀蘭香,結(jié)果一只腳邁入,抬眼便是那張熟悉的容顏。

    賀蘭香身穿黑色披衣,脖頸處露出寢衣的雪白薄紗,烏發(fā)垂腰,未施粉黛,眉眼間帶有焦慮,顯然是在床榻上著急趕來。

    還未等謝折開口,她便慌張道:“你必須想辦法讓光兒回到我身邊!你知道他今日對我說了什么嗎?他說你把他的父親殺了,所以你以后也會殺了他!這種話是誰教給他的?謝寒松還是王氏?還是那些碎嘴的下人婆子?謝折你聽著,我不能再容忍我的孩子不在我身邊長大了,我要他回來!”

    賀蘭香說到后面已泣不成聲,眼淚布滿臉頰,打紅肌膚,帶雨梨花般不勝柔弱。

    鬼使神差的,謝折回憶起第一次在這帳中見到賀蘭香的場面。

    也是這么一身披衣,卻濃妝艷抹,笑眼盈盈,借著量體的由頭逼近他的身邊,香氣抵得過天羅地網(wǎng),籠罩了他一身。面對他的殺意,她也只是扯唇譏諷一笑,輕飄飄地說:“因為我只是需要生下一個孩子,而非一定是我夫君的孩子,不是嗎?!?/br>
    而此刻在他眼前的她,滿面淚容,雙肩顫栗。

    謝折走過去,伸手撫上她的臉頰,道:“好,我答應你?!?/br>
    未料到他如此干脆,倒讓賀蘭香愣了一愣,后知后覺地蹙起眉道:“不會困難么?”

    謝折看著她的眼道:“只要你開口?!?/br>
    賀蘭香啞然,不禁與他對視。

    他抹去賀蘭香臉上的淚痕,指腹上還有殘余的酒香,融在粉膩的肌膚上,擦完臉,指腹向下,落在她的脖子上,輕輕拭去滑落至鎖骨的淚珠。

    燭火搖晃,兩個人的呼吸逐漸都有些燙。

    這時,帳外響起聲音:“將軍可否歇下,弟兄們正在舉行角抵,想請將軍過去評判公正?!?/br>
    二人間短暫的旖旎被打破,賀蘭香低下頭,謝折亦自覺收手,朝帳外道:“知道了,你先退下。”

    “是。”

    賀蘭香自己將眼角細微淚珠拭盡,“你答應了我,便要做到,不可出爾反爾。夜已深,光兒醒來看不見我會哭鬧,我回去了?!?/br>
    謝折嗯了聲,未留她。

    賀蘭香走到氈門前,步伐猶豫一二,轉(zhuǎn)臉看向謝折道:“雖說是過節(jié),你也少飲些酒,傷身?!?/br>
    -_

    謝折點了下頭, 在賀蘭香走后,他垂眸看著指尖,仿佛上面沾染的潮濕香氣還未消散, 沿著指間縫隙纏繞,漫至心梢。

    *

    “我教給你的話, 都記住了嗎?”

    寒風凜冽,拍打在厚重的氈簾上, 本該通往謝府的馬車此刻卻前往皇宮,車廂內(nèi), 小謝光坐姿端正, 卻連臉都不敢抬一下, 小聲回應道:“記住了。”

    謝折看著眼前這大氣不敢出的小不點, 語氣里威嚴不減,沉聲道:“到了陛下面前,該怎么說?!?/br>
    謝光有板有眼, “小臣年幼離母,自記事起便日夜思念母親,不敢聲張, 只能強壓于心, 今年除夕, 小臣回到母親身邊,發(fā)現(xiàn)母親同樣思念小臣, 而且郁結(jié)于心,已傷及身體??资ト苏f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父母之恩, 當來世結(jié)草銜環(huán)。小臣年幼,能力不足, 萬事身不由己,一心只想回母身旁盡孝,看到母親身體恢復康健,求陛下成全小臣一片孝心?!?/br>
    謝折滿意點頭,“其實也根本不用你說如此多,我會給你將路鋪好,到時候陛下問你什么,你答便是了?!?/br>
    謝光乖巧點頭,不敢多言。

    車廂內(nèi)安靜無比,一大一小兩道身影,坐姿端正如出一轍,也如出一轍的沉默寡言,仿佛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過了片刻,謝光似是鼓足勇氣,輕輕轉(zhuǎn)過頭道:“只要按大伯說的做,我就能日日與母親在一起了么?”

    謝折回答簡短:“是?!?/br>
    謝光不再說話,過了會兒,又問:“那我以后,還能見到叔公嗎?”

    謝折瞥他一眼,語氣平淡,分不清喜怒,“你若想見,隨時能見?!?/br>
    謝光長舒一口氣,似乎懸著的心終于安放下去。

    *

    長明殿內(nèi),夏侯瑞問了謝光許多問題,謝光按照謝折先前交代的,一一回答過去,隨后便被命令退下,由宮人帶去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