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林柏楠剛從睡夢中蘇醒，趴了一晚腰背酸痛。

    他把臉從臂彎中抬起，病房里拉著窗簾，窗簾并不怎么遮光，春日早陽透了進來，將坐在他面前的少女細細勾描——

    少女將板凳寬面邊朝下放在地上，她坐在板凳的橫桿上，雙手捧著下頜，視線與他的臉持平。

    她緊皺的眉毛下壓著怒火，淚汪汪的圓眼睛里填滿疼惜，泛青的黑眼圈顯現(xiàn)出無法掩飾的倦意，而微微上翹的嘴角又透出了幾絲失而復得后的欣喜……

    這張癟了的小圓臉竟然一次性表演了如此豐富多彩的表情。

    盯了好一會兒，林柏楠才從容地眨眨眼。

    奇怪的是，不同于往日，她沒消失。

    不僅如此，她瞪著他咬牙切齒地說了句：“大壞蛋！我找到你了！”

    完了。

    徹底魔怔了。

    居然音畫同步了。

    他一時間不好定義自己的精神狀況在逐日好轉(zhuǎn)，還是病入膏肓，走火入魔了。

    似乎是見他無動于衷，她忽地五官皺成一團，“啪嗒”一掌落在他的后脖頸，力道很輕，絲毫不痛，卻惹得他冷不丁地打了個大大的激靈！

    貨真價實的觸感，讓那雙小鹿眼一瞬間擴瞳，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

    下一秒，林柏楠猛地翻身爬起，坐在床上張皇地望著那張朝思暮想的臉，結(jié)巴道：“……不對……等等……今天是周二……袁晴遙……你打我……”

    她怎么可能在這兒？

    她不應該在學校上學嗎？

    沒等他捋直舌頭，她蹭地跳起來！

    她再一次揚起小手，嘴角往兩邊咧：“周二就周二??！揍你還要挑日子嗎？要不是醫(yī)院有探視時間規(guī)定，我早七個小時就打你了！嗚啊啊……”

    第88章 我們

    袁晴遙高高地舉著小手, 卻始終沒有落在林柏楠身上。

    他都瘦成那個鬼樣子了，她哪里舍得打他？

    四目相對。

    她悲喜交織，眼睛像膠水一樣牢牢黏著他, 生怕一個不小心他又不見了, 翻滾的情緒讓她渾身顫抖。

    而他卻在短暫的訝然之后, 眉間浮起了褶皺。

    收回視線，他既不打招呼寒暄, 也不為不辭而別解釋道歉，只是默默地整理被單, 拉過被子把雙腿雙腳蓋嚴實。

    袁晴遙在林柏楠的臉上再看不出任何情感起伏了，她猜不透他此刻在想些什么，但是似乎……

    他并不歡迎她的到來。

    她找他找了個底朝天, 千里迢迢趕來見他；她盼他回來盼得望眼欲穿, 睜眼閉眼都在惦記他；她擔心他擔心地天天以淚洗面，他留下的那些個念想，“北回歸線”、巧克力、cd唱片、貓咪抱枕等等禮物，她都快盤包漿了……

    居然就換來如此冷淡的反應。

    手虛虛地垂在褲縫邊，委屈感頂著袁晴遙的腦仁, 她問：“你不想見我嗎？我又打攪到你了？”

    他側(cè)臉面對她, 不答反問：“我爸帶你來的？”

    “……誰帶我來的很重要嗎？你怎么回事??！”這莫名其妙的態(tài)度把袁晴遙給惹急了，她一只腳踩地, 另一腿膝蓋跪在床墊上，探身向前去抱林柏楠。

    可林柏楠卻抓著床邊扶手，撤了撤身子, 明擺著在躲避她的靠近。

    “……”

    她整個人一僵, 豆大的淚珠奪眶而出。

    數(shù)不清第幾次被他躲開了，拉一下手不行, 擁抱一下也不行，難道她有傳染病嗎？不是彼此的好朋友嗎？不是也喜歡她嗎？她在他心里究竟算什么啊……

    越想心臟越碎成了渣渣，她此刻只想逃離這個令她心碎的地方。

    袁晴遙跌跌撞撞地從床上下來，發(fā)泄道：“你一聲不吭離開就說明我無關(guān)緊要了，我就是個大笨蛋！我再也不要見你了！我要跟你絕交！林柏楠我討厭你！我討厭你！”

    “哎，不是……”他慌張地拉住她的衣袖。

    “放手！放開我！”她胡亂地掙脫。

    “等等，你冷靜一點！”

    “憑什么聽你的？讓我走！我討厭你！”

    “去哪？”

    “不要你管！反正我不想再看見你了！”

    “……”

    眼看袁晴遙甩開了他的手，就要往病房門口沖去，情急之下，林柏楠一只手扶著欄桿，一只手攔腰將袁晴遙拽了回來，她一屁股跌坐在床面！

    少年臂彎里貨真價實的實感，讓思念在此刻具象化成了她的名字。

    悶哼一聲，她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可他的手臂死死地箍住她的腰，就算瘦成“紙片人”，從小練就出的臂力也不容小覷，她不是對手，開始掰他的手指頭！

    “嘶——”

    “壞蛋！你強搶民女！”

    “哪有那么嚴重……”

    “放開！我喊人了！”

    “你已經(jīng)在喊了?！?/br>
    “救命??！放手！”

    “不放?！?/br>
    “放！開！我！”

    袁晴遙跟只猴子似的上躥下跳，對空氣拳打腳踢。

    理性警告林柏楠不要再做出越界的行為，但感性驅(qū)使他把另一只胳膊也環(huán)了上去，將袁晴遙緊緊地鎖在懷里。

    他不想她瞧見自己的邋遢樣……

    但此時此刻，他更想將她留下。

    鬧騰的少女被那力道壓制得動彈不得，少年微帶喘息的聲音噴在她的耳廓：“你不也一聲不響就出現(xiàn)了？神出鬼沒的，我沒準備好見你。我沒刷牙沒洗臉沒打理頭發(fā)，傷口不能見水，我很久沒好好洗過澡了……”

    語氣隱隱約約聽上去像個小可憐。

    她愣了一下，問：“……所以你才躲我？”

    他不情不愿地哼了一聲。

    “林柏楠，你這個人有時候真的很搞笑！”她氣哭了，繼續(xù)抓扯他的手，力度卻明顯輕柔了許多，“生病了不都這個樣子嗎？你需要準備什么？醫(yī)院是秀場還是攝影棚？你要洗得白白凈凈的換身潮的得風濕的行頭化個妝做個發(fā)型噴上香水拿個補光燈照著你擺個帥氣的pose再讓我來探病嗎？”

    一通狂轟亂炸。

    “……說話都不帶喘的?！彼偷偷馗袊@道，多日未見，她的脾氣見長，嘴皮子也越來越利索了。

    她不接話，不理他，不逃脫，安分地坐在床邊抹眼淚，肩膀隨著抽泣聲而一抖一抖的，還伴隨著吸溜吸溜的聲響。

    她一大哭就愛流鼻涕，仿佛淚水和鼻水走的是同一條道。

    林柏楠從床頭柜抽了幾張抽紙，袁晴遙耍脾氣不接，他便從背后準確無誤地摸到她的鼻子，揶揄道：“嘖，要游泳圈嗎？房間快被你淹了?！?/br>
    “我就要大哭特哭！你少來管我！我討厭你！”嘴里放著狠話，但身體很誠實地就著他的手擤鼻涕。

    “討厭我還來看我？”

    “我后悔了……咳咳！”

    “慢點，哭鼻子的時候別說話也別吃東西，容易嗆到。你真是個沒常識的笨蛋?！?/br>
    “……”

    耳熟的話流入她耳內(nèi)。

    相似的內(nèi)容，卻比她想象之中溫柔一百倍，剎那，她的眼淚淌得更洶涌了。

    把紙丟進垃圾桶，林柏楠不再禁錮袁晴遙，但他的雙手沒有完全拿開，而是十指交叉用胳膊圈了個圓，她位于他的圓內(nèi)，萬一她又要跑走，他好及時把她攔下。

    他像個犯了錯誤的小孩輕聲試探：“這么生氣？”

    她稍稍扭轉(zhuǎn)身體，半側(cè)面對著他，賭氣道：“氣！我的每一根頭發(fā)絲都在生氣！大壞蛋，為什么我是你隨隨便便不聲不響就能丟掉的人??？”

    不知如何面對她，他避開視線，從鼻腔里擠出弱弱的聲音：“我沒有丟掉你……”

    “你有！你有！”她惱火的大叫聲在病房里兜圈，淚水依舊連連滾落，生動地詮釋了“水火兩重天”。

    她攥著他病號服的衣領(lǐng)，聲討他：“騙子！大騙子！你明明就不打算回x市了！你要丟下我留在b市生活！你要在b市上大學！你還差點就……差點就在b市……”

    驚怒與后怕幾種情緒交疊，袁晴遙發(fā)不出聲了，她額頭抵在林柏楠胸口泣不成聲。

    他抬起手臂、放下、再抬起、再放下……

    這一秒不管不顧想將她揉進體內(nèi)的沖動，下一秒?yún)s又蕩然無存。

    實在不敢，堂而皇之地表達喜歡她。

    最終，他只是抓了幾下她亂糟糟的頭發(fā)，沉聲問：“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袁晴遙舍不得從林柏楠的懷里出來，反正沒被他推開，就索性賴著不動了。

    她吸鼻子，音色回歸往日的甜軟：“我知道了你被s市所有大學的機械專業(yè)拒絕，你和蔣阿姨在擇校和擇專業(yè)上面存在分歧，你參加機器人大賽是為了被大學看見，可是最后你賭輸了。你是個愿賭服輸?shù)娜耍乐Y阿姨的意思讀b市的醫(yī)學院。叔叔阿姨曾經(jīng)想過再要一個孩子，還有你做了兩場手術(shù)，險些小命不?！?/br>
    除了蔣玲想拆散兩個孩子的這件事，林平堯有意略過了，其余他知情的，他都詳盡地告訴了袁晴遙。

    說著，袁晴遙輕輕地拍林柏楠的背，心疼地囁喏：“你看看你瘦的，像在地里埋了幾十年剛挖出來，臉色慘白中透綠，一看就沒好好吃飯。”

    “盡力吃了?！?/br>
    “再多吃一點嘛，才能早點好起來呀?！?/br>
    “我已經(jīng)好多了?！痹谠邕b的視線盲區(qū)，在這個安全區(qū)域，林柏楠不必再掩藏眼里的濃情蜜意，眼神描摹著她光澤的秀發(fā)和粉紅色的耳垂，用硬邦邦的語調(diào)掩飾關(guān)心，“那看看你，沒機會來我家蹭飯了，餓得面黃肌瘦的。”

    “不是餓的，是累的！”袁晴遙郁悶得坐著蹦了幾下，“你說等我考到年級前十五名，你就回來了，所以我拼了命地學習?。∵@半年我除了想你，就只想著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