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絞著手指頭，頭頂飄過幾朵看不見的烏云，細聲嘀咕：“不抱就不抱嘛，躲那么遠……不過林柏楠，你別生病啊，我特別害怕你生病，比見鬼還怕。”

    *

    那個暑假，林柏楠全力備戰(zhàn)機器人大賽。

    升入高三，各科老師發(fā)試卷像白雪紛飛似的，鋪天蓋地，林柏楠花在完成作業(yè)上的時間增長，與之相應的，可自由利用的時間縮短，而繁重的任務還在不遠處等著他……

    他只好破釜沉舟了。

    9月，經過一次又一次的嘗試、調整、再嘗試、再調整……機器人的外殼、各個部件、電路設計、組裝圖紙、控制器等等，都宣告完成，程序編寫也到了打磨階段。

    千里之行，即將大功告成。

    然而，林柏楠的褥瘡復發(fā)。

    第二輪褥瘡來勢兇猛，依舊是坐骨結節(jié)，沒給林柏楠多少緩沖的時間，就從2期發(fā)展到了3期，涂藥膏也不見太大的效果。

    他依然對蔣玲隱瞞病情，9月底交項目簡介、說明書和ppt，10月中旬參加展示賽，他沒工夫趴在床上養(yǎng)傷了。

    9月下旬的某個周六晚上。

    林柏楠在書房的電腦前檢查李家雙胞胎發(fā)來的文檔，ppt他只建了檔，還沒顧得上填充內容，打算就提煉項目簡介和說明書，再附上照片和模型演示即可。

    突然，袁晴遙發(fā)來一條消息：【林柏楠，阿耀的弟弟居然和你一起做機器人哎！你怎么都沒跟我提起過？】

    林柏楠思索一下，決定不提榮光半途跑路的事，顯得他在告狀，他發(fā)去：【忘記跟你說了。】

    發(fā)送出去才霍然意識到自己遺漏了什么，他趕忙問道：【你怎么知道的？】

    她回復：【阿耀剛剛說的?！?/br>
    他一怔：【你們這么晚還聊天？】

    她傳來：【聊完了?！?/br>
    他很想說上一句“聊完了才想起來找我”，但僅想想而已，他試探性地問：【你們還聊得挺多……】

    她發(fā)來：【嗯，經常晚自習前一起吃飯，吃飯時就會聊天呀，偶爾也發(fā)消息聊一聊?！?/br>
    “吃飯就你們倆還是還有別人”，這句話不經大腦就打出來了，卻怕露出馬腳而立馬刪掉，打了刪，刪了打，打了刪，刪了打，又怕過久不回復引她起疑……

    在面對心愛的女孩時，天才時常智商不在線，最終，他只敲下了一個字：【哦?！?/br>
    她接著分享：【阿耀有時候聊著聊著，把韻來給惹急了，韻來會喊他閉嘴，說“吃飯還塞不住你的嘴，要不要嘗嘗我的拳頭，看看我的拳頭能不能塞住你的嘴”，哈哈哈?！?/br>
    他松了口氣，很配合地發(fā)給她一個笑臉表情，忍不住探索：【你和他到底什么時候認識的？】

    她作答：【就我們遇到小海的那次，阿耀在那些籃球生中。我和你去了醫(yī)院，你先走了，我和阿耀在診室門口碰見，然后順路一起回學校，就這么認識了?！?/br>
    “……”

    一瞬間，林柏楠的情緒跌落谷底。

    他嘲笑自己何必問呢？自討苦吃。

    大腦宕機了，他回想，那天若是榮耀再出現(xiàn)早一點，直接能英雄救美了。

    就在他不知如何回應才能既體面又不露餡時，袁晴遙又發(fā)來了一條：【你是不是準備睡了呀？】

    他毫無想法地回答：【沒有，還有事要做。】

    她追問：【是機器人比賽的事嗎？有沒有什么我能幫上忙的？】

    他正在輸入“不用了，你忙你的吧”，她先一步發(fā)來：【有！】

    暫停了敲鍵盤的動作，像是有心電感應一般，他知道她此時在飛快地碼字，便耐心等待。

    俄頃，他看見她傳來一段話：【我想起來了！上次看到你的文件夾里有個ppt建檔，是不是需要做ppt呀？我會做ppt，微機老師教過的，這一模塊我得分很高，我有信心做好！你參加奧賽我當不了你的教練，你不會的題目我更不可能會了，做機器人我更是一竅不通，但我也想替你分擔點什么，成全我吧！讓我為你做點什么吧?。。　?/br>
    句尾的三個感嘆號，表明了少女內心的迫切。

    少年盯著那段文字出神，少時，被匯入心底的涓涓暖流給叫醒，他品了品此刻的心情……

    猶如酸溜溜的檸檬汁里加了一勺糖。

    他寫下：【好吧，勉為其難答應你。明天來我家，我把要求告訴你，再發(fā)你項目簡介和說明書，作為參考?！?/br>
    她發(fā)來幾個沒她可愛的可愛動圖和關心的話：【好嘞！我保證保質保量、按時按點完成任務！那你早點去睡吧，別熬太晚了，晚安晚安，明天見?！?/br>
    對話結束，林柏楠把這段聊天記錄截圖，保存到相冊。

    相冊里存儲著上千張他和袁晴遙的聊天截圖，這些年，她說過的那些動聽的話，他都以圖片的形式備份了。

    又讀了一遍，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了“晚安”二字上。

    不知道她和別的男生聊天，會不會也道一聲“晚安”……大概率會的，那個遲鈍的笨蛋肯定想不到，“晚安”和“我喜歡你”都不能隨便對人說。

    退出軟件，關閉電腦，他搖著輪椅回臥室睡覺去了。

    *

    10月初，距離動身前往“機器人大賽”僅有一周，各項工作大功告成，李仲麟興致勃勃地提議給機器人取名為“白衣圖靈”，致敬白衣天使和人工智能之父。

    林柏楠還記得，袁晴遙發(fā)來ppt的那天，他點開文件查看時吃了一驚——

    他讓她排版樣式自由發(fā)揮，原以為她的成果會和她的人一樣可可愛愛的，沒成想，畫風竟是簡潔大氣又不乏現(xiàn)代科技感，也不知道她從哪里搞來了如此貼切的一套模板。

    出發(fā)前三天，醫(yī)院的康復中心內。

    盧文博今天給林柏楠采用了低頻脈沖電療法，此種理療法對感覺和運動神經有較強的刺激作用，興奮神經肌rou組織，促進局部血液循環(huán)。

    給林柏楠的左右腿各貼上了六個電極片，盧文博連通低頻脈沖電療儀，選擇模式，按下啟動鈕，隨后，林柏楠的雙腿隨著脈沖的輸出而頻頻顫動。

    盧文博拉來一把轉椅坐下，看著正趴在康復床上寫卷子的林柏楠，一邊咋舌一邊搖頭：“嘖嘖，我要是你我早不寫作業(yè)了，理直氣壯地愛干嘛干嘛，我年級第一專業(yè)戶還需要刷卷子嗎？還有我林某人不會做的題嗎？”

    “……”林柏楠投來無語的眼神。

    “哈哈——”盧文博被自己逗笑了，轉而說道，“也對，咱雖然是全科全能的天才，但思想不能滑坡！身為一名學生，就應該好好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yè)?！?/br>
    林柏楠筆起筆落，一心二用，問道：“文博哥，你不是說有東西要給我？”

    “擱在辦公室了，回去前給你。”

    “是什么？”

    “相機，許讓給你的?！北R文博的聲音弱了下去，單腿一蹬轉了個圈，“他mama最近才敢整理遺物，特地拿來給我，說是許讓一早就交代過要轉交給你，預祝你比賽順利，高考金榜題名，去更廣闊的世界看一看?！?/br>
    “……”思路被打亂，林柏楠內心升起了悵然之意，盯著試卷看了好一會兒，他喃喃道，“快三個月了……”

    “對啊，快三個月了……”盧文博附和。

    “……”

    “……”

    兩人心照不宣地沉默下來。

    有頃，盧文博“哎呀”了一聲，松了松肩膀，嘴角一咧：“人家許mama都走出來了，咱們就別無法釋懷了，許讓他肯定也不希望看到咱們郁郁寡歡的?！?/br>
    林柏楠微微頷首。

    沒多久，林柏楠做完了一張化學試卷，他放下筆，平趴下來，揉了揉胳膊肘。

    近期，他無論是寫作業(yè)，還是完成機器人大賽的收尾工作，抑或是制作袁晴遙的機器人，都是趴在床上進行的，手肘負重太久，又麻又痛。

    褥瘡的事他沒告訴任何人。

    雖然和蔣玲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但不難瞞住。

    他長大了，快成年了，兒大避母，蔣玲不再像小時候那樣照看他的身體，進臥室前會敲門，得到應許后才進來；貼身衣物他自己洗，粘在內褲上的滲液也不會被發(fā)現(xiàn)。

    只要不發(fā)燒、創(chuàng)面不散發(fā)出異味，他就不會暴露。褥瘡不是急性病，是慢性損害過程，一時半會要不了他的命，等到一切塵埃落定，他會向父母坦白，并積極接受治療。

    手肘的不適感緩解了許多，林柏楠將頭枕在手臂上，望向了不遠處的一個男人，男人正在跟著康復師學習如何獨自坐穩(wěn)，男人的母親陪在他身旁……

    幾日沒見，少了一個身影。

    沒太感到意外，林柏楠收回視線，將臉埋進臂彎，小鹿眼中卻有悲涼一晃而過。

    大約一個月前，那個男人的未婚妻還伴他左右，陪他做枯燥的康復訓練，渴了給他喂水，累了給他擦汗。

    未婚妻的父母三不五時地殺來康復中心抓人回去，拉著未婚妻的胳膊，一副抗也要把她扛回去的架勢。未婚妻則奮力反抗，大聲哭喊：“我不管！我就要和他在一起！他就算癱了我也愛他！我這輩子非他不嫁了！”

    父母指著未婚妻的鼻子罵：“屎尿都管不住你嫁給他干什么？當保姆嗎？不孝女！白養(yǎng)你了！”

    第一次，未婚妻擲地有聲地堅定反駁。

    第二次，未婚妻面色凝重并開始動搖。

    第三次，未婚妻猶豫再三后選擇沉默。

    ……

    然后，沒有第四次了。

    第三次之后，未婚妻沒再出現(xiàn)過。

    醫(yī)院就是這樣一個復雜的地方，能見到大愛無私，能目睹奇跡降臨，能聽見最多的禱告，同時，也將人類趨利避害這個本能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殘忍又充滿希望。

    盧文博察覺到了林柏楠的低氣壓，探了一眼那個男人。

    從業(yè)多年，這種“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的場面他習以為常了，何況還不是夫妻，關系更易碎了，但是不離不棄的例子也不在少數(shù)，他開解林柏楠：“害，這都因人而異，有很多另一半選擇留下來，哪怕累點、苦點，也心甘情愿共度余生，日子過得挺不錯。”

    “……”

    林柏楠沒應聲。

    此時，電療儀的定時結束，盧文博隨之起身，一個一個地從林柏楠的腿上取下電極片，他心想，今天時間充裕，要不再給林柏楠從背部到尾椎骨做個針灸，好久沒扎針了……

    這樣想著，他伸手去扒拉林柏楠的褲子。

    林柏楠則一只手撐起上半身，一只手把試卷和文具裝進書包，準備回家了。

    倏而，盧文博異常嚴肅的聲音從背后襲來：“林柏楠，你穿好衣服，跟我過來?！?/br>
    第84章 努力的意義

    診療室內, 盧文博的怒火有一丈高。

    林柏楠倒顯得淡定，紙終究包不住火，盧文博還沒發(fā)話, 他已經知道褥瘡的事露底了, 先一步開口：“我誰也沒告訴, 過段時間我會去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