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作思量，林柏楠找了一間空包房推門進去，將輪椅停在了門旁邊的拐角處，面向角落，腳踏板抵著門。

    他從背包里拿出不透明的黑色收納袋，取出碘伏、醫(yī)用棉球、導(dǎo)尿包，把褲子脫到大腿中部，消毒、潤滑、插管、注意引流尿量、清潔、穿好褲子，速戰(zhàn)速決。

    夏季他一般不穿紙尿褲，皮膚會悶熱發(fā)汗，濕熱的環(huán)境加劇了捂出褥瘡的可能性。

    間歇性導(dǎo)尿清爽一些，但也不是萬能的，一來，需要較高專業(yè)度的手法，二來，消毒不當(dāng)或造成尿路感染，不過這兩點林柏楠都不擔(dān)心，他cao作足夠?qū)I(yè)。

    解決完畢，他把垃圾裝進塑料袋，劃著輪椅來到洗手間，在門口遠遠地把垃圾袋像投籃一樣投進了垃圾桶。

    倏爾，身后傳來聲音：“挺準(zhǔn)的——”

    林柏楠回頭，抬眸往上望，榮耀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不請自來，他沒心情理會榮耀，語氣淡漠：“后退幾步，我要出去?！?/br>
    榮耀退后，讓出空間，看著林柏楠徑自往包房的方向行駛，他雙手插兜，跟了上去，沒走幾步，林柏楠的問話從前方飄來：“我以為你是來上廁所的，結(jié)果你是來跟蹤我的？”

    “跟蹤？”榮耀否認(rèn)，“沒那么夸張，不過我確實在找你?！?/br>
    “什么事？”林柏楠問道。

    “有話想單獨問你?！睒s耀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看，又抬頭打量林柏楠的后腦勺，不加包裝地問，“林柏楠，你看我不順眼是因為我們喜歡同一個女生？”

    “……”

    聽言，林柏楠劃輪椅的手凝滯，旋即，他用力推手推圈，輪椅滑出去一大截。

    榮耀大跨步追上去，走在林柏楠身邊，大落落地下戰(zhàn)書：“既然這樣，我們公平競爭。你們雖然認(rèn)識了很多年，有情感基礎(chǔ)，但我有耐心且專情?！?/br>
    “……”

    林柏楠停在原地，指尖刮擦著手推圈，額前的劉海些微凌亂，猶如他時刻的心境。

    耐心？

    專情？

    誰能比他有耐心且專情？

    沉默良久，林柏楠回復(fù)：“她想去s市上重點大學(xué)。如果你真的喜歡她，高三這一年不要去干擾她，不要讓她分心，她是個和朋友鬧別扭成績都會下滑的人……”

    緩了口氣，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些艱澀：“你搞錯了，我不是你的情敵，我和她只是朋友，僅此而已。”

    *

    生日會結(jié)束，各回各家。

    蔣玲發(fā)短信給林柏楠，說開車來接他和袁晴遙。

    夏夜晚風(fēng)驅(qū)散了白日的熱浪，清涼縈繞指尖，林柏楠和袁晴遙在路邊的長椅上坐著等。

    雙手撐在身后，袁晴遙抬頭望夜空，城市通明的燈火將星星幾近隱沒，她有感而發(fā)：“小時候還看得到，現(xiàn)在屈指可數(shù)了。林柏楠，高考結(jié)束，我們?nèi)ズ＿吙葱切前?？?/br>
    她眸光轉(zhuǎn)向身畔的林柏楠，夜色模糊了他精致的輪廓。

    少時，他點頭，說了聲：“好?！?/br>
    袁晴遙滿意地笑了笑，她留意到林柏楠今天穿了短袖t恤，最近見他，他都穿短袖，褲子仍是雷打不動的長褲。

    她蹭他的胳膊肘，壓痕更深了，柔聲問：“林柏楠，我們倆玩只有真心話的‘真心話大冒險’吧？”

    “沒玩夠？”

    “不是。”她搖了搖頭，“玩了二三十輪，我沒抽中過你，你沒抽中過我，咱們什么時候這么沒緣分了？而且，整場游戲你沒選擇過真心話，你那么喜歡挑戰(zhàn)大冒險嗎？”

    小酌幾杯，微醺讓她的雙頰沾上潮紅色，她伸出拳頭：“我們石頭剪刀布，贏的人提問，輸?shù)娜酥v真心話。”

    他明顯猶疑，最終，在她滿含期翼的眼神中舉起了拳頭：“一局定輸贏還是三局兩勝？”

    “一局定輸贏?！?/br>
    “好?！?/br>
    前三局林柏楠都贏了，不是湊巧，是他太了解袁晴遙。

    他其實沒什么好問的，面前的這個女孩，是他花了大量時間與心血去關(guān)注、去了解、去在意、去珍愛的人。

    林柏楠又連勝四局。

    直到第八局，袁晴遙才獲勝，她海豹式鼓掌，雀躍之后，神色忽然變得正經(jīng)八百。

    她將被暖風(fēng)吹亂的發(fā)絲挽在耳后，認(rèn)真地看著林柏楠：“林柏楠，我十八歲的生日禮物，除了雙層蛋糕，真的……沒有其他的了嗎？”

    “跟我玩只有真心話的‘真心話大冒險’就為了問這個？”林柏楠識破了袁晴遙的小伎倆，他把玩左手腕的檀木手鏈，19顆珠子被他撫摸得拋光透亮，“你不是要機器人嗎？亂七八糟提了一堆要求，不得多給我點時間?！?/br>
    他往旁側(cè)瞥：“過段時間給你，著急的話，提前給你的機器人取個名字吧。”

    “我想想……”袁晴遙托著下巴陷入沉思，靈光一閃，“一直以來你的座駕也好，機器人也好，都由我來起名，這次我的機器人你來取名好不好？”

    “那我隨便取了，不好聽別怪我?！?/br>
    “別隨便啊！我每次取名字可都非常用心的！”袁晴遙語調(diào)上揚，用肩膀去蹭林柏楠的肩膀，得到林柏楠“勉強”的同意后，她樂起來，“對了，我跟你講一句八卦——”

    她神神秘秘地湊到他耳邊咬耳朵：“阿耀告訴我，他打算高考結(jié)束后給心儀的女孩子表白。”

    說罷，她捂著嘴巴簌簌地笑。

    林柏楠后背一僵，夏風(fēng)竟吹得他渾身發(fā)涼。

    他竭力將心慌意亂盡數(shù)掩藏，輕聲問：“那個女孩……會答應(yīng)嗎？”

    “心意相通的話當(dāng)然會了?！?/br>
    “……”

    他打起精神與她對視，盡力去將這場對話偽裝成和平日一樣的閑談，可僅一眼，他看見了她的大眼睛里有流光逸動……

    他逃命似的撇開視線，聽覺卻毫無眼力見地捕獲到了她愉悅的聲音：“啊！我好期待呀！”

    林柏楠扯了扯唇角：“嗯，挺好的?！?/br>
    肩靠肩，夏風(fēng)卷攜兩人的衣袖輕蹭交疊。

    她近在身邊……

    卻一直都很遠。

    末了，他盯著自己死靜靜擱在踏板上的腳尖，沉聲道：“袁晴遙，你以后找男朋友至少要找一個比我對你好的，他都沒你的朋友珍惜你，憑……”

    他立馬改口：“你為什么和他在一起？找虐嗎？”

    她疑惑話題扯到了自己，但還是應(yīng)下：“當(dāng)然了……”

    *

    又等了幾分鐘，蔣玲駕車到來。

    林柏楠移到汽車后排，袁晴遙幫著蔣玲把輪椅的兩個輪子和坐墊拆了，放進后備箱，坐在了后排另一側(cè)，把朋友們送的禮物放在腿上抱著，別晃悠壞了。

    汽車發(fā)動前，蔣玲把擱在副駕駛座的一個袋子遞給袁晴遙，笑著祝賀：“遙遙，生日快樂?！?/br>
    袁晴遙接過袋子，打開一看，一條三葉草項鏈躺在首飾盒中，葉片鑲滿了碎鉆，閃出璀璨的光芒。

    她張著嘴巴驚呼：“哇！好漂亮！謝謝蔣阿姨！”

    笑得合不攏嘴，袁晴遙拿起項鏈比在自己的脖子上，問蔣玲：“蔣阿姨，你快看看，好看嗎？”

    蔣玲發(fā)笑：“真好看，很適合你?！?/br>
    袁晴遙又側(cè)過身子給林柏楠展示：“林柏楠你覺得呢？”

    林柏楠瞄了一下袁晴遙白皙纖細(xì)的脖頸，還沒看清項鏈的樣式就匆匆移開目光，手撐著下頜望窗外：“還行?！?/br>
    蔣玲轉(zhuǎn)回身子，駕駛汽車往家駛?cè)?，不禁感慨：“小遙遙長成大遙遙了！阿姨還記得你第一次和林柏楠一起回家、一起吃飯、一起寫作業(yè)、一起下五子棋的畫面。感覺這些事昨天才發(fā)生，居然已經(jīng)過去十年了，時間過得真快。

    聞言，袁晴遙也思緒萬千。

    那個瘦瘦小小、推不動輪椅、常講她聽不懂的話的小男孩，剎那間占據(jù)了腦海。

    兒時的記憶大多被時間擦去，就像一幅鉛筆畫，擦掉舊記憶，畫上新記憶，但她記得她和林柏楠之間發(fā)生過的許多事。他給的喜怒哀樂，是簽字筆作的畫，久久地在她的記憶畫本中存留。

    回憶著……

    回憶著……

    袁晴遙向身側(cè)的林柏楠投去視線，他正后腦勺對著她，她抿緊嘴唇，內(nèi)心有些浮躁——

    除了生日禮物，她其實還想問他為什么拒絕榮耀提出的那個大冒險。

    她完全愿意配合他的，親手背、親胳膊都可以，他們相識十八年，做朋友十年，只是游戲中的一個小互動而已，親一下不算過分的事吧……

    可是他不愿意。

    袁晴遙覺察到了——

    林柏楠排斥她的靠近，尤其是長大后，她一次次被他介意。

    她喂他吃東西，他嘴巴緊閉；她拉他的手，他很快松開；她申請給他換藥和按摩腿腳，他一口否決；她邀請他一同躺在床上，就是單純地躺著，他不情不愿。

    但他偶爾又主動做出親密舉動：運動會時，他抱著她，以免她從輪椅上滑下去；遭遇小海時，他緊緊護著她，不讓她受到傷害；被mama罵出門的那個下雨天，他給她擦去腳趾上的泥巴，握著她的腳踝為她穿鞋。

    袁晴遙摸不準(zhǔn)林柏楠的心思，有一點她卻十分確認(rèn)——

    被林柏楠拒絕的每一次，她都是不快樂的。

    她喜歡貼近他的那種感覺，喜歡和他有肢體接觸，很踏實，很安心，是一種心里有暖流滿盈的感覺……

    是一種別人給不了的感覺。

    他方才說的“你要找一個比我對你好的男朋友”，她應(yīng)下了，但后半句她憋了回去，有些難為情講出口：我可能找不到比你對我好的男生了。

    十八歲的袁晴遙終于意識到，于她而言，林柏楠是她最好的朋友，但不只是她最好的朋友。

    *

    彼時，林柏楠同樣思潮起伏。

    他不是個合格的游戲參與者，一整天的“真心話大冒險”，他沒說過一句真心話，包括上車前袁晴遙問他生日禮物的事，他也只講了一半，另一半話他吞進了肚子。

    雙層定制蛋糕、正在制作中的袁晴遙專屬機器人，以及，他背包里還藏著的另一樣禮物——

    一盒手工巧克力。

    去蛋糕店訂蛋糕時，看見店里有diy巧克力的服務(wù)，他來了靈感，費了很大的力氣去收集模具，找不到現(xiàn)成的模具就自己動手做。最后，他做出了十八顆不同樣式的巧克力，口味比不了大牌但還算不錯，想當(dāng)做生日禮物送給袁晴遙。

    而在榮耀拿出巧克力的一瞬間，他驀地送不出手了。

    沒想過會和榮耀撞禮物，兩盒巧克力，她收到誰送的那一盒會更開心，答案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