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節(jié)
外人只知皇后與老皇帝青梅竹馬,感情深厚,老皇帝在皇后病逝之后也一往情深,至今沒有繼后。 但沒人知道,康文太子始終如一座山一般,壓在老皇帝的心頭,他對皇后,逐漸暴露出了真面目,從懷疑皇后是否對康文太子有留戀,到懷疑皇后的貞潔,甚至懷疑大兒子裴羲是否是自己的血脈。 ——那是很可笑的,康文太子最后一段時日,病得連呼吸都如風(fēng)中殘燭,輕輕一吹就滅了,皇后就算真與康文太子有什么未斷之情,也不可能有什么茍合之事。 但老皇帝就是懷疑,他對皇后忽冷忽熱,經(jīng)常在皇后睡著之后,長久地凝視著她。 皇后的身子本來就不好,終于在這樣的強壓之下,郁郁而終。 皇后逝去之后,老皇帝對她的母家不斷重賞安撫,又將大兒子裴羲教養(yǎng)到身邊養(yǎng)大,十二歲就立儲,寵溺無限,要什么給什么,言官都紛紛上書,擔(dān)心太子會被養(yǎng)成個嬌縱的性子。 然而太子裴羲逐漸長大,不僅沒有長歪,反倒如瑤林瓊樹,是個光風(fēng)霽月的謙謙君子。 鐘宴笙終于意識到了這有多恐怖:“陛下,其實很不滿意……他長成了這樣嗎?” “……殿下也不知道。”衛(wèi)綾垂下頭,“殿下少年時一直覺得,陛下對他是寵愛的,對陛下亦一直有著孺慕之情,直到殿下及冠前,從皇后娘娘的舊物里,翻到了娘娘病逝前寫的一些書信。” 那些書信里,就講述了康文太子的事,以及皇帝對她的懷疑,皇后困在深宮里,書信若是想寄出去,也會過皇帝的眼,最后無人可寄,燒了一些,留了一些,但從她留下的書信里,拼拼湊湊,也能看出個大概。 那是裴羲第一次感到父皇的恐怖和陌生。 同時他也發(fā)現(xiàn),除了母后留給他的暗衛(wèi)是絕對屬于他的外,他的所有東西都是老皇帝給予他的,東宮的侍衛(wèi),每一個宮人,都會向老皇帝報告他的行蹤,老皇帝對他的一切都了若指掌。 他也曾感到過不適,但老皇帝在他面前總是慈愛的,他便以為這是父皇對兒子的疼愛,看到書信那一刻才明白,讓他不適的是什么。 是懷疑,是監(jiān)視,還有一絲隱隱的厭惡。 哪怕裴羲很乖巧聽話,長得與康文太子也不像,但他與康文太子的一些相似的特質(zhì),卻讓老皇帝極為不滿。 小時候毫無底線的疼愛,就是一種打磨,老皇帝在打磨著裴羲,想要磨掉他那些特質(zhì),培養(yǎng)出自己心目里“完美的儲君”。 外人眼里榮寵無限的太子殿下,只能跟自己的暗衛(wèi)統(tǒng)領(lǐng)茫然談心。 回憶起那些事,衛(wèi)綾還有些不寒而栗:“殿下不想一輩子被這樣擺布,所以開始反抗陛下?!?/br> 第一次反抗,就是在擇選太子妃上。 老皇帝一直沒急著給裴羲擇太子妃,直到他及冠之后,才選了畫像,讓太子從中挑選,太子卻拒絕了老皇帝,只要青梅竹馬長大的心上人。 最終他抗?fàn)幊晒?,迎娶了心上人,但反抗無疑加重了老皇帝的不滿,不久之后,裴羲的外祖父就因貪墨入獄。 那些罪狀其實半真半假——自皇后逝去,老皇帝對她的母家寬厚大方,不斷封賞加爵,終于將一些人養(yǎng)成了碩鼠,老太傅與許多族人都是被牽連的。 罪證清晰,哪怕裴羲前后奔波,也沒能護(hù)住母后的母族。 曾經(jīng)風(fēng)光帶瑯琊望族,被一點點連根拔起。 這是老皇帝對他的警告。 皇后的母族并不是一次性被連族拔起的,老皇帝是三五不時的,突然派人從大牢里帶出一個人,拖到太子面前,神情慈愛地問:“羲兒,明智之君,不可偏袒,你現(xiàn)在可明白他們犯的錯了?” 從太子熟悉的表哥、表弟,舅舅舅母,到瘦到只剩一把骨頭的老太傅。 裴羲必須要親口說出他們的罪狀,與如何處置,老皇帝才會下令處決他們,否則就是回到牢獄之中,無盡的折磨。 太子望著那些熟悉的臉,說不出話。 那些人哭著,一開始求“太子表哥救命”,后面求“太子殿下,求陛下給我一個痛快吧”。 裴羲不得不開了口,每次開口定罪,都像手上沾滿了親族的血。 那是種扭曲的掌控,不是正常的父子、也不是尋常君臣間的關(guān)系,老皇帝對太子無比的寵愛,又無比的痛恨。 太子終于也與自己的母后一般,被逼得郁郁寡歡,越來越壓抑,越來越痛苦。 他快被逼瘋了。 那時太子也才剛及冠不久,面對老皇帝依舊顯得孱弱,勉力撐著,逐漸有了自己的勢力,將東宮變成了自己地盤,頭頂卻始終沉甸甸壓著老皇帝探究的眼睛。 太子妃被診出喜脈,是那幾年里最好的一個消息,仿佛沖散了頭頂陰沉沉的黑云。 整個東宮都盈滿了喜悅,期待小皇孫的降生。 太子也難得露出了笑容,小心翼翼地照顧著妻子,同時也憂心忡忡,擔(dān)憂老皇帝的反應(yīng)。 好在從太子妃懷孕開始,老皇帝就沒什么表現(xiàn),甚至還派人賞賜過好幾回,似乎并無意見。 直到那個夏日,太子截到了一封關(guān)于蕭家的密信,隨即被老皇帝叫去了宮里。 “那封密信是關(guān)于蕭家的,”衛(wèi)綾的聲音壓低下來,“密信上用的韃靼語言,但太子修習(xí)過,看懂了……是從宮里傳出來的信,要針對蕭家。” 太子簡直不敢置信。 不論蕭家有沒有不臣之心,堂堂一國之君,竟想要串通外族,對付自己的臣子! 定王一脈駐扎在漠北,在那里幾乎是城墻般的存在,一旦蕭家的人出了事,整個漠北立刻就會失陷,不知道會死多少人,甚至?xí)侨胧?,讓大雍陷入?zhàn)亂之中,百姓流離失所! 老皇帝是父是君,哪怕他們父子早已貌合神離,但皇帝仍是君,可是截到這封信后,在太子心里本就搖搖欲墜的君父形象,徹底坍塌了。 他出離了憤怒,趕去養(yǎng)心殿,與老皇帝見面之后,還未開口,就被老皇帝輕描淡寫吩咐,讓他換掉太子妃。 現(xiàn)在太子妃腹中的孩子,就不用出生了。 老皇帝一直很不滿太子選擇的太子妃。 他想要一個符合心意的儲君,太子是最適合的,但他本身的特質(zhì)在老皇帝眼里并不夠完美,太子妃的存在更是佐證了他的不完美。 那時候太子妃已經(jīng)懷胎快滿八月,孩子的出現(xiàn)是太子與太子妃唯一的慰藉,老皇帝卻挑在這時候讓太子做出選擇,要么太子來下手,要么他來動手——十足的惡意,刻意要擊碎他們的希望。 裴羲從極端的憤怒,到了一種詭異的平靜。 鐘宴笙心里堵得難受,小聲問:“……他終于忍無可忍了嗎?” 衛(wèi)綾緩緩點頭:“殿下終于忍無可忍了?!?/br> 被老皇帝嚴(yán)密監(jiān)視了多年,太子連喘息都艱難,母后被逼得郁郁而終,外祖滿族被挨個拖到他面前問罪,與他交好為大雍護(hù)著邊關(guān)的蕭家被暗中密謀,現(xiàn)在就連青梅竹馬的妻子與快要出世的孩子,也不被放過。 沒有時間給裴羲準(zhǔn)備,倉促之下,他必須當(dāng)下就做出決斷。 所以他選擇了逼宮。 與其說太子逼宮,不如說是太子被逼到絕境之下,不得不做出的反抗。 只有立刻將老皇帝拉下皇位,他才能保住妻兒、保住蕭家,保住邊關(guān)的一時太平。 “殿下吩咐屬下到城外做接應(yīng),若是事成,再帶太子妃回來,若是失敗,就帶娘娘遠(yuǎn)走南下,再也不要回京。” 衛(wèi)綾閉上眼,臉上浮現(xiàn)出愧色與痛苦:“我們在城外等候了許久,沒有等到護(hù)送娘娘過來的人,派人進(jìn)京傳信,才得知娘娘受驚早產(chǎn),便決定立刻回東宮,那晚太亂了,等到我們殺回東宮時,東宮已經(jīng)起火,娘娘……不在了,所有人都死了,殿下也……” 衛(wèi)綾說不下去了。 鐘宴笙知道太子的下場。 他被射殺在東角門外,朝廷經(jīng)過幾番血洗,從此太子成了一個忌諱,沒人再敢提起。 “我們遵循殿下最后的命令南下,隱姓埋名潛藏起來,過了幾年后,屬下聯(lián)系上了京城殘留的最后一個暗線,得知殿下身邊的幾個侍衛(wèi)逃出京城后,劫持了淮安侯夫人……淮安侯府從殿下逐漸失勢之后,就與殿下割席了?!?/br> 衛(wèi)綾平穩(wěn)了下情緒,吸了口氣道:“我們沒想到,當(dāng)年他們是拿自己的孩子做了交換,將您養(yǎng)在了膝下?!?/br> 鐘宴笙不難猜到當(dāng)年的情況。 情況那么緊迫,連衛(wèi)綾都不知道他是否還活著,太子也沒有時間與淮安侯府做什么交代。 是淮安侯府自己選擇的行為。 當(dāng)時只有侯夫人在,太子殘黨挾持她時,應(yīng)當(dāng)是她做的決定,讓太子殘黨先帶走了鐘思渡,將鐘宴笙留在了身邊,確保他的平安。 但后面還有著老皇帝的追兵,應(yīng)當(dāng)是出了什么變故,帶走鐘思渡的暗衛(wèi)大概率是死在了被截殺的路上,只來得及將鐘思渡藏在了山野上,恰好被一個農(nóng)夫撿走了。 淮安侯府差點遭遇滅族之難時,是太子救下了他們,侯夫人是為了報恩,可是……可是他的確欠鐘思渡不少。 鐘宴笙喉間發(fā)澀,過了很久才問:“那你怎么會知道……我身上有胎記的?” 衛(wèi)綾搖頭道:“是殿下說的,他說您出生后,后頸上會有一個花瓣。” 鐘宴笙不由伸手摸了摸后頸的位置,怔怔地望向大堂中間的空白靈牌們,臉上一涼,才發(fā)現(xiàn)自己眼眶里蓄滿了淚水。 發(fā)現(xiàn)鐘宴笙哭了,踏雪喉間發(fā)出模糊的低嘯,呲著牙狠狠瞪向衛(wèi)綾,覺得是他把鐘宴笙弄哭了。 鐘宴笙其實還有些疑惑,比如霍雙是怎么回事,但他現(xiàn)在沒有心情問,也沒有空隙安撫踏雪,低下頭努力忍著淚水,使勁擦了擦眼睛,聲音帶著絲哭意:“我、我能出去,見見定王殿下嗎?!?/br> 他從來沒有這么難過過,不想在其他人面前哭。 在蕭弄面前或許會好一點。 衛(wèi)綾敏銳地看出了鐘宴笙對蕭弄的依賴,遲疑了一下,忍不住問:“小主人,敢問您與定王的關(guān)系是?” 鐘宴笙愣了一下。 他從來沒有思考過,他跟蕭弄的關(guān)系是什么? 他在外人面前叫蕭弄王叔,但蕭弄并不是他的王叔,他私底下叫蕭弄哥哥,蕭弄也其實并不是他的哥哥。 沒有哥哥會像蕭弄那樣,親他弄他,恨不得把他銜在嘴里似的。 他也不知道,蕭弄覺得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 是可以隨意逗弄的小雀兒,還是其他的什么? 鐘宴笙長長的眼睫上還掛著一滴晶瑩的淚珠,嘴唇動了動:“他是我的……” 還沒想好怎么回答,衛(wèi)綾就“嘭”一下,悶不吭聲地倒在了地上。 鐘宴笙這才想起衛(wèi)綾進(jìn)來前吃了展戎給的毒藥,這會兒應(yīng)該是時間到了,一時顧不上太多,趕緊起身跑出去:“展戎、展戎,解藥!” 還沒跑出門,就一頭撞進(jìn)了蕭弄懷里。 展戎掐算好了時間,目不斜視地越過倆人,過去抓著衛(wèi)綾的腿把他拖去屋外解毒,鐘宴笙則被蕭弄摟進(jìn)了臂彎里,帶著薄繭的手指擦過他沾淚的眼角,蕭弄擰起了眉,表情看起來有點兇:“怎么哭了?” 進(jìn)屋時人還好好的,出來就眼淚汪汪了。 這個匪首醒來后最好給他一個解釋。 熟悉的氣息籠罩周身,鐘宴笙的鼻尖一酸,一想到郁郁而終的皇后,被射殺在宮門前的太子,還有淹沒在大火里的太子妃,就止不住想哭,腦袋用力埋進(jìn)他頸窩里,方才努力忍著的淚水一下決堤,大滴大滴的,guntang地灼過蕭弄的皮膚。 踏雪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哭得這么兇,急得在地上亂轉(zhuǎn),使勁拿腦袋蹭他的腿。 蕭弄摟在鐘宴笙身上的手臂也僵了僵,接著又用力摟緊了他,一只手落在他后腦勺上,順著柔軟的毛發(fā)輕輕撫了撫,低郁的嗓音放得溫柔:“怎么了?” 鐘宴笙說不出話,一開始只是悶著聲哭,被蕭弄溫柔地一安撫,就忍不住放聲大聲哭起來。 他從沒這么痛恨過一個人。 蕭弄胸口都被他哭濕了一片,捧起他沾滿淚的臉,憐惜地啄吻去他眼角的淚,看他鼻頭都哭紅了,聲音放得愈發(fā)輕:“誰欺負(fù)了你,我去幫你殺了他好不好?” 鐘宴笙抽噎了下,眼睛紅紅地望著他:“倘若是,皇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