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靈 第109節(jié)
我走出天牢,豐喜已經(jīng)回乾清宮了,只有九枝在外等我。九枝不喜歡天牢里的氣味,就沒有隨我進去。 我沒說話,和他并肩往紫禁城走。 走著走著,我拉了一下九枝。 “九枝,你喜歡這里么?”我問他。 九枝一愣,搖搖頭。 “這里,人不好?!彼谖沂中膶懙?。 “哪里的人好?”我又問。 九枝不知該怎么表達了。 我對他一笑?!拔颐靼啄愕囊馑迹@里,我也不喜歡,說句話、聽句話,都要反復(fù)忖度,我無論如何,都習(xí)慣不來?!?/br> “我還是喜歡和你一起,走遍山川四海,”我說,“這小小的紫禁城,不是你我所屬的地方?!?/br> “而且我能做的,我都已經(jīng)做完了,”我又說,“如今在云卿面前,再無阻礙,今后的事,我也應(yīng)付不來,總在這里待著,我喘不上氣。” 九枝沉默半晌,在我手心又寫了一個字:“隨。” “我去哪兒,你去哪兒么?”我笑意盈盈,抬頭看他,“可你要想好,離了皇宮,就沒有那么多好吃的了,天下美食,可都在這里?!?/br> 九枝也笑了笑?!安火?。”他寫道。 ……你是現(xiàn)在吃飽了所以不饞!以后餓了你可別哭。 我又想了想。 “你真的不會怪我么,九枝?”我再問。 “娘子,何意?”九枝寫。 “我為了云卿和我自己的心愿,把你帶上這條路,讓你幾次遇險,還差點兒死掉,”我說,“如今終于可以安心享受吃穿不愁的好日子了,我卻又要走了,你不會覺得是白白耗費了時光么?” 九枝看看我,還是在我手心寫了一個字:“隨?!?/br> “好啦……我知道你怎么想了?!蔽矣行┠樇t,飛快地走起來,沒再說話。 又過兩日,張伯遠和薛圭問斬,云卿任命了新的內(nèi)閣輔臣和工部尚書,朝廷漸漸穩(wěn)下來。 京城兩坊里患病的人,也盡數(shù)痊愈,坊間開始流傳,是云卿一腔誠意,感動了上蒼,上蒼降鳳凰驅(qū)邪護佑,云卿乃是天命歸屬。 這些流言,當然都是常余策派人散布的。 十一月,新任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上書,稱紫薇星大動,南方朱雀七宿光芒熾盛,兩相呼應(yīng),前所未見,當為女子登帝之兆。 十一月中,十位大臣聯(lián)名上書,懇請云卿稱帝。 再五日,五十位大臣當朝上奏,稱云卿為帝,已是民心所歸,跪請云卿順應(yīng)民心。 我知道,這些都是走走流程,做個樣子。 十一月底,云卿正式登位,改元“開乾”,是為開乾元年。 她做了大嬴朝第十三位皇帝,也是自古而來,第一位女皇帝。 而我和九枝,也該走了。 第70章 鳳起(六) “有靈,一定要走么?” 我和九枝收拾著行李,云卿站在一旁問我。 她今日穿了一身黑色鳳袍,頭發(fā)簡單挽了個髻,看上去格外素雅柔和,看多了她身為女帝的威嚴模樣,這反倒讓我有點兒不習(xí)慣。 “嗐,你都做了皇帝了,我當然要走的,”我拎起包袱,說,“當初的約定,我已經(jīng)兌現(xiàn)了,何況我留在這里,也是礙事。” “怎么會礙事?”云卿有些著急,“朝廷需要你,我……我更需要你?!?/br> “需要我干啥?”我笑笑,“我一不能當大臣,二不會打仗,文韜武略,一概不懂,就會些降妖除鬼的法子,在皇宮里,基本也用不上了,這地方人多,妖鬼也不愛來的。” “可是……”云卿遲疑片刻,“朝堂里外,定還有反對我稱帝的人,今后若有變故,我也許期望,你能給我些主意……” “我能給什么主意?”我擺擺手,“我能誤打誤撞地,幫你坐上皇位,已經(jīng)快超出我的能耐了,今后的事,你要是應(yīng)付不來,我肯定也不行的?!?/br> “有靈——”云卿還想說什么。 我打斷她,“云卿,我這不是自謙,我一個鄉(xiāng)野之人,懂的太少了,入了京城后,我越發(fā)明白這一點,你覺得我聰慧機敏,是因為此前樁樁件件,都還在我通曉的范圍之內(nèi),但日子久了,我這點粗陋的學(xué)識,很可能是要捅簍子的?!?/br> “到時你該如何?”我問,“若我鑄下大錯,你是鐵面無私,給我下罪,還是顧念舊情,網(wǎng)開一面?我不想看你為難?!?/br> 云卿看看我,說不出話。 “還有,”我又說,“我身負種種奇詭道術(shù),九枝更是來歷不明,留我們兩個在你身邊,朝臣難免會有微詞,到時更容易落人口實?!?/br> 我又對云卿笑了笑?!岸?,你也不是孤身一人,”我說,“對內(nèi)掌兵,你有銜玉,對外掌兵,有謝將軍,喉舌耳目,有常大人,參政議事,有內(nèi)閣六部,你不必害怕什么的。” “但他們,終不是你?!痹魄浜鋈徽f。 我一愣。 她眼波流轉(zhuǎn),雙目里有說不清的千腸百結(jié)。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但這些情愫,在云卿眼中轉(zhuǎn)瞬即逝。 她只是點點頭。“我懂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手在包袱上緊了又緊。 “你和九枝,打算去哪兒?”云卿輕輕笑了笑,移開了話題。 “還沒有確切的去處,”我說,“我們就隨處晃晃,一路向南,然后回家看看吧,出來也有日子了,該回去看看爹爹和娘親了?!?/br> “替我向他們問聲好?!痹魄湔f。 “嗯。” 隨后又是一時無話,我看著云卿,云卿看著我,屋里是令人心悸的沉默。 “哎呀,你別這么苦大仇深的,”我先打開了氣氛,“搞得好像生離死別一樣,我和九枝就是出去看看,搞不好過陣子沒飯吃了,還要回來的,你可不能不管我倆的飯啊?!?/br> 云卿也笑了?!爸灰疫€活著,皇宮的大門,永遠給你開著。” “你看你,動不動活啊死的,”我皺皺眉,“放心吧,又不是以后都見不到?!?/br> 我想到一件事?!皩α耍o你留一張符,”說著,我寫了張符紙給她,“真有需要我的時候,用它就能找到我,怎么用我就不教你了,你好歹也是個道士?!?/br> 云卿仔細收下符紙。 “記得給我來信,”她說,“最少最少,一年來一次,好么?” “那沒問題,”我說,“你不嫌我煩就行?!?/br> 言罷,我拍了拍云卿?!澳愫煤米瞿愕幕实?,”我說,“你答應(yīng)我的那些女子考學(xué)、廣招女官的事,可別忘了啊?!?/br> 云卿點頭?!暗饶阍傧律?,也許山下的天地,就大不一樣了。” “那最好,”我嬉皮笑臉地說,“說起來,我這也算是有個皇帝做好友了,說不定,以后咱們倆的孩子,還能結(jié)個皇親呢?!?/br>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怎么說這也是當朝圣君,我怎么說出來這種話…… 但云卿忽然怔了怔。 “有靈,有件事我一直沒忍心告訴你,”她踟躕良久,才說,“你……生不了孩子了?!?/br> ……啊? 我眨眨眼,不懂她在說什么。 再看看九枝,九枝顯然也沒明白。 “那日在承天城外的林中,你被那女妖怪刺穿小腹,傷到了……zigong,”云卿黯然道,“雖然謝將軍盡力救治,但zigong多處受損,zigong是保住了,可你已經(jīng)……無法受孕?!?/br> 我用了一會兒來理解這段話。 是這樣嗎…… “哦,不生就不生嘛,”我又笑起來,“你這么嚴肅,我還以為多大的事,反正我也沒打算非要孩子,我半人半妖,九枝不人不鬼,我們倆真要生,還不一定生出個什么來,這樣也好?!?/br> “你……真的這么想?”云卿面有不忍。 “還能怎么想,”我說,“事已至此,隨它去吧。” 我把包袱背好?!皶r候不早了,我該走了。” 云卿又看看我,垂下眼皮?!耙宦樊斝??!彼f。 我和九枝就住在乾清宮的一間偏房,云卿送我們走出乾清宮,神色平靜。 “對了,”走到大門口,我說,“謝將軍現(xiàn)在何處?我想去和他道聲別。” “謝將軍?”云卿想了想,指著西南方,“他不在紫禁城里,在皇城那邊的歲寒閣,我叫豐喜帶你去。” “不必了,”我說,“我隨便找個人問路就是,不麻煩豐喜了,他天天忙都忙不過來?!?/br> 云卿點頭?!皻q寒閣門口有玄衣軍把守,你要進去,他們該不會阻攔,”她說,“去看看謝將軍也好,他有幾日沒出來過了?!?/br> “幾日?”我愕然,“他在里頭干什么?” “你去了便知道?!痹魄湔f。 我也便沒再問,和她別過,走出宮門。 走了沒多遠,聽到頭上有腳步聲,云卿突然疾步跑過來,站在臺階高處,望著我。 “有靈!”她高喊,“你身上還有錢么?” “有!”我喊回去,“豐喜給了我很多!” 云卿低聲說了句什么,我沒聽清,但我也不愿再回頭,一步步走下了乾清宮的長長臺階。 慢慢地,就看不見她了。 如果我在她身側(cè)的話,也許能聽到。 “那我便放心了?!彼f的是這句話。 走下乾清宮,又走了好一陣,才走到紫禁城午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