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該如何找到他？

    七

    又歇息了一天，次日傍晚，我終于能下床，正常走動。

    九枝從昨夜起便守在我床邊，他有些自責(zé)，怪自己關(guān)鍵時(shí)候沒幫上忙，又讓我孤身入了險(xiǎn)境。

    嗐，老娘早就習(xí)慣了?？空l也不如靠己啊。

    我和他說了說他被震昏后，我遇到的一應(yīng)事，只是北辰星君指錯(cuò)婚的那部分，我想了又想，還是沒說出口。

    說了也不能改變什么，徒增煩惱，不如將錯(cuò)就錯(cuò)吧。

    何況仔細(xì)盤算盤算，北辰星君這一錯(cuò)，對我不算壞事，這樣和九枝同行，總比嫁人生子自在多了，莫說當(dāng)時(shí)的年紀(jì)，即便現(xiàn)在，要我和男子成婚，潦草一生，我橫豎是不愿意的。

    如此想著，心里便松快了許多。

    還有些事要做，我出了醫(yī)館，和九枝走上街。

    寧安城失了近半人口，全城合悲，幾乎家家都掛起招魂的白幡，滿地四處可見零落的紙錢。我看得心里難過，不敢再多駐足，找一戶人家問明了路，就匆匆趕去。

    要去的，是沈家和雷家。

    這兩家也掛著白幡，正為疫病中死去的親人和仆役舉喪，所幸沈家夫婦和雷家夫婦，都還活著。

    我言明了身份，把沈若君與雷碧遙的死訊，告訴了他們。

    總要有個(gè)交代的。

    但我沒有全盤說明，只說雷碧遙當(dāng)初跌下山崖，卻沒死，沈若君后來找到了她，不幸山里野獸出沒，二人沒能走出那片荒山，都被野獸吃了。

    我知道我說了謊，可我實(shí)在狠不下心，對他們講出實(shí)情。

    他們不知道，也好。

    該責(zé)罰的，我已替他們責(zé)罰了，他們只需知道他們的女兒合葬在一處，已雙雙轉(zhuǎn)世投胎，就足夠。

    要背負(fù)什么罪過，就也由我來背負(fù)吧。

    離開這兩戶人家，我又去了秋家。

    可我沒見到人，只看見兩扇緊閉的大門。

    隔壁鄰人說，秋家已搬走很久了。自張伯遠(yuǎn)入了內(nèi)閣，早年間張家提親織錦，被秋家逐出門的事，遭人翻出來議論，對這家人冷嘲熱諷，不堪其擾，秋家便舉家搬去了平州以東的蒼州，距今已月余。

    張家倒是徹底揚(yáng)眉吐氣。來時(shí)路上，我見到一棟宏偉大宅，像是新建不久，問了旁人才知道，這是張伯遠(yuǎn)位極人臣后，城守牽頭，為張家父母蓋的。

    意欲如何，當(dāng)然不用說。

    據(jù)說此次平州府派兵極快，也是因?yàn)閺埣腋改缸≡谶@里，不敢怠慢。

    兩相對比，我忽然覺得很諷刺。

    重情的女兒家飽受苦難，薄情的郎君卻平步青云，一朝顯赫。下山來所見，比比都是。難怪我私塾里的先生要我多念書、尋個(gè)好營生，他一定也懂的。

    心里不舒服，離了秋家不知該去哪，正發(fā)愁，就看見如慧和尚從遠(yuǎn)處走過來。

    他也瞧見我了，但假裝沒看見，低下頭就要折返。

    “如慧！”我大喝一聲，幾步跑過去。

    和尚無法，只好做出一副才發(fā)現(xiàn)我的樣子?！坝徐`姑娘，你醒了?！彼樞χf。

    “和尚躲我呢？”我問他，“我早就醒了，你不去看我？”

    “不不，沒有，”如慧說，“貧僧近日……忙于超度之事……實(shí)在找不到時(shí)間?！?/br>
    “你少來，”我一下戳穿他，“元卿都和我說了，超度昨日就結(jié)束了，你就是在躲我?！?/br>
    “我……”

    “怎么，答應(yīng)我的事，又后悔了？”我揶揄他，“至于嗎，我又不是官府的人，只是好奇你看著大慈大悲，卻如何犯下殺孽，我還能抓你投官不成？”

    如慧面色尷尬?！柏毶皇遣辉刚f，只是……”

    “只是什么？”

    沉默半晌，和尚嘆口氣。他帶我和九枝走入一戶荒掉的人家，在破敗的院子邊坐下。

    “也罷，”他說，“身為出家人，該當(dāng)一言九鼎，便告訴你吧?！?/br>
    十年前。

    那時(shí)候的如慧還不是和尚，他叫方無鴻，家在唐州，離這里很遠(yuǎn)的東北方，緊靠著隔開北人和大嬴的漁江。

    家里兩個(gè)孩子，他是大哥，另有個(gè)小他兩歲的meimei，名喚鶯巧。

    方無鴻二十歲那年，鶯巧出嫁，嫁去了鄰城一戶人家。是方家一門遠(yuǎn)房親戚做的媒，說那家男人脾氣好，會照顧人，萬里挑一的好郎君。

    無鴻不舍，但女大當(dāng)嫁，何況那家給了很多禮金，方家窮困，方父方母說，有這筆錢，就能給無鴻娶個(gè)妻子，家里香火，便不會斷了。

    鶯巧嫁過去一年，給家里來了封信，言說自己過得順?biāo)?，家人勿念?/br>
    可無鴻隱約放心不下，找個(gè)由頭，去了那邊城里看她。

    起初，那家人推說鶯巧生病，不給他見。無鴻等了幾日，也沒見鶯巧病好，更沒見那家府上有郎中出入，愈發(fā)生疑。

    他少時(shí)習(xí)武，有些身手，便趁夜?jié)撨M(jìn)府邸，找到了meimei。

    眼見的，卻是遍體鱗傷的鶯巧。

    原來那家男人好酒，醉了便性子大變，稍有不快，便對鶯巧拳打腳踢，婚后又迷上花坊，鶯巧若勸阻，少不來又換一頓打。

    那家人都看在眼里，只是言語上勸一勸，反倒說鶯巧上門一年有余，肚子里沒個(gè)動靜，受氣挨打也是活該。

    周圍管得嚴(yán)苛，鶯巧又怕父母哥哥擔(dān)憂，由是從不曾提過。

    直到無鴻來這里前幾日，那家男人又在花坊享樂一夜，喝得醉醺醺回家，鶯巧心有不快，頂了兩句嘴，男人起了暴戾，竟把鶯巧捆了，吊在房里打。

    這一打，就打了半個(gè)時(shí)辰，誰也勸不住，也沒人當(dāng)真要?jiǎng)?，后來鶯巧昏了過去，家里人怕出事，才把男人攔下來。

    無鴻大怒，要出去找那家人理論，被鶯巧死死拉住。

    鶯巧說，男子打妻子，都是見怪不怪的，反而若是他們怪罪起來，休了鶯巧，方家全家都要丟臉。且無鴻今日幫她出氣，等無鴻走了，男人惱羞起來，變本加厲，又該怎么辦。

    她道男人平素不喝酒時(shí)，對她還是關(guān)照有加，日后改了就好了，尤其如果她懷了身孕，有了他的孩子，男人總歸會收斂。

    無鴻無奈，只好先行歸家，進(jìn)家后立時(shí)和父母商議，斷了這門婚事，將鶯巧接回來。

    沒料卻被他父母一通臭罵，說他做哥哥的不懂事，已出嫁的女子，便是夫家的人了，何況那男人家給了那么多禮金，鶯巧又遲遲不懷身孕，自然打也打得罵也罵得，哪有娘家插手的道理。

    無鴻見勸說不了父母，便暗地里盤算，將家中的禮金偷出來，退到那男人家，換回鶯巧，如若那家人不肯，他就找個(gè)夜里，把鶯巧偷帶走，大不了兄妹一起遠(yuǎn)遠(yuǎn)逃掉，不再回唐州。

    可沒等到他成行，鄰城送來噩耗，鶯巧死了。

    那家人說，鶯巧是夜起如廁，不小心打翻油燈，著了火，把自己燒死的。

    因?yàn)闊脜柡?，尸骨不能入殮，就順便埋掉了?/br>
    無鴻不信，好端端地怎會把自己燒死？若是屋里著火被燒死，那那家其他人怎么沒事？府邸又怎么不修繕？

    他知道問那家人，必然問不出真話，便前去官府鳴冤，將鶯巧此前的遭遇報(bào)了官，懷疑鶯巧之死有異，懇請官府派仵作驗(yàn)尸。

    可他不知道，那家人和官府平日多有來往。

    最后無鴻被趕出了城。

    城外荒郊，他找到了鶯巧被草草葬下的孤墳，徹夜痛哭。

    哭完，他提了把刀，重又混入城中。

    蟄伏一日，入夜，他在花坊抓到了那個(gè)男人。

    面對一臉兇狠還持刀在手的無鴻，男人哭著求饒，也認(rèn)了罪，是他殺死的鶯巧。

    那一天，他在花坊喝得爛醉，回家想起白天被人調(diào)笑，說他成了婚還沒兒子，便拿鶯巧出氣，結(jié)果生生打死了她。

    為了掩人耳目，他和家人想了個(gè)計(jì)策，將鶯巧尸身焚燒，又編造說辭，以此脫罪。

    聽到實(shí)情，無鴻如五雷轟頂，清醒過來，已捅了男人數(shù)刀。男人命喪當(dāng)場。

    無鴻原本要自己去投官，卻怕了，倉皇出逃，奔走兩個(gè)日夜，暈倒在深山中。

    一個(gè)路過的玉門宗僧人救了他，把他帶回了東海邊苦來山的無一寺。

    在寺里，無鴻日日聽著僧人誦經(jīng)，終大悟，皈依佛門，得賜名“如慧”。

    九年后，如慧下山，云游天下。

    說完，如慧和尚唱了句經(jīng)文，安穩(wěn)坐著，閉目不語。

    我聽得心里無限悲涼，想了想，問他：“這種事，之前你為什么不愿意說？”

    “終究是罪，羞與人言。”和尚答，“不該說?！?/br>
    “怕我會另眼看你嗎？”我說，“可我覺得……你并沒做錯(cuò)什么?！?/br>
    和尚愣了一下。

    “我沒有兄弟姊妹，不能全懂你的感受，”我又道，“不過我若是你，當(dāng)時(shí)一定會和你一樣，甚至……比你更狠。”

    這句話，和尚該是信的，畢竟他親眼見了，我如何報(bào)復(fù)宋家宋問遠(yuǎn)，還有寧安城南那一村子的人。

    “當(dāng)然，殺孽就是殺孽，”我說，“可你meimei的命呢？普天下女子的命呢？為何做丈夫的打罵妻眷便是天經(jīng)地義？為何女子成了婚，便要任由夫家欺侮？”

    我看著如慧，又道：“你是有罪，但無錯(cuò)，真要論是非對錯(cuò)，也該是他們的錯(cuò)。欺凌女子之人，有錯(cuò)，視而不見之人，有錯(cuò)，以為娶了妻就可以霸占她的人，有錯(cuò)，為了錢財(cái)，就把女兒草草許配人家的，也有錯(cuò)?！?/br>
    “若這世間只默許女子被戕害，縱容人人置之不理，那這世間，一樣有錯(cuò)?！?/br>
    如慧聞言沉默良久。九枝在旁邊托著腮，一臉的似懂非懂。

    這樣說著，我忽然也想通了。

    我和沈落，并不是一樣的。

    他應(yīng)當(dāng)和我見過類似的事，他得出的答案是，人人皆不可救。

    而我想的是，能救一個(gè)，便救一個(gè)。

    能帶一個(gè)女子脫離苦海，便帶一個(gè)，能替一個(gè)女子懲惡揚(yáng)善，便替一個(gè)。

    他說錯(cuò)了，我不是為玄師所求的大義，我只是，覺得我該做什么，便去做，為此背上再多的罪孽，都無所謂。

    念及此，心里瞬間凈明一空。

    該去追沈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