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鐘顯然沒想到，檀邀雨對見到他這件事會顯得如此冷靜，甚至有些淡漠。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想過同邀雨再見的場景，聽邀雨再叫他一聲“鐘兒”，驚訝于他的成長。

    在拓跋鐘的腦中，任何一種見面都比眼下的場面更親熱些。

    他看了看周圍保護他的護衛(wèi)，猜測會不會是因為有外人在，所以邀雨才會不好意思表達(dá)自己的喜悅之情，于是拓跋鐘揮揮手，下令道：“你們先退下吧，在外面候著就好?！?/br>
    幾名護衛(wèi)多少有些猶豫，互看了一眼，卻還是依言退了出去。

    拓跋鐘雖然遣退了自己的護衛(wèi)，檀邀雨可沒打算效仿。鐘兒銷聲匿跡這么多年，突然從建康冒出來尋她，這事兒任誰看都不正常。

    檀邀雨始終待在幾位行者一步之內(nèi)的地方，上下打量拓跋鐘道：“你可有什么證據(jù)？證明你是拓跋鐘?！?/br>
    孟師曾幫著邀雨安頓拓跋鐘，他知道孟師的標(biāo)志倒也合情合理。不過這也不能證明眼前人就是拓跋鐘。

    拓跋鐘微微流露出一絲傷感，他以為哪怕自己再怎么變化，邀雨也該是能認(rèn)出他的，就像母親一樣。他偷偷跑去平城見嬌娘時，嬌娘只一眼便認(rèn)出了他。

    心里雖有些不是滋味兒，拓跋鐘還是從懷里掏出了拓跋破軍在世時用的令牌。這令牌檀邀雨讓子墨復(fù)制過，很容易便確認(rèn)為真。

    拓跋鐘又從懷里拿住兩個紙包，打開后是一包糖粘子和一包鹽粘子。

    他將紙包展開到邀雨眼前，如同邀功一樣道：“當(dāng)初師父就是因為這個收了我做徒弟。這次來建康，我特意去平城買了一些來。一路都放在檀木箱子里用冰鎮(zhèn)著，生怕天氣一熱糖衣就化了，吃不出原來的酥脆。”

    檀邀雨看過令牌和那兩包粘子，想到曾經(jīng)的故人，心不由就軟了下來。回頭沖幾位行者點點頭，這才獨自走入廂房內(nèi)，先將廂房的窗子開了，示意自己安全，隨后才指了指案桌，“坐下說話吧。”

    拓跋鐘見邀雨落座，本想直接與她同坐，猶豫了一下，還是坐到了對面的案桌后。

    “你去平城，見過嬌娘了？她現(xiàn)在如何？”

    拓跋鐘抿了抿嘴，沉默片刻后才道：“不好不壞。母親她……受了很多苦……”

    檀邀雨知道自己是多此一問，嬌娘是個對自己狠得下心的女人。她既然一心要報仇，勢必會行一些常人所不能之事。

    之所以還是問了，只因面對眼前這個陌生的拓跋鐘，邀雨實在又不知道該問些什么。

    不出意外地，在拓跋鐘回答了這個問題后，兩人便沉默了下來。

    過了許久，卻又同時道：“你日后有何打算？”

    兩人尷尬地相視一笑。邀雨先開口道：“我多少聽說了一些你的事。我與魏皇算不上敵人，更算不上朋友。我只是希望你日后無論做何種決定，都能三思而后行。我相信拓跋破軍是留了足夠的后手給你自保，你切莫辜負(fù)了你爹的苦心?！?/br>
    拓跋鐘聞言緩緩垂下頭，讓邀雨看不清他的表情，聲音也變得有些低啞道：“自保？無非就是躲在山林里做一輩子見不得光的老鼠。師父你可知道，最初的幾年，我連男裝都不敢穿，還要模仿著女孩兒的聲音，掐著嗓子說話。”

    檀邀雨自然能想象到那種東躲西藏的日子?；叵肫鹪趯④姼?，拓跋鐘的初生牛犢不怕虎，連檀邀雨都敢挑釁。不過一夕之間，家破人亡，要永遠(yuǎn)過舍棄自己名字的人生。

    曾經(jīng)那么驕傲的孩子，肯定很難接受。

    不想認(rèn)命。

    不只是拓跋鐘，檀邀雨亦是如此。所以明知拓跋鐘走上的是一條死路，檀邀雨規(guī)勸的話卻再也說不出口了。

    “師父又是如何做了天女的？”拓跋鐘轉(zhuǎn)移話題道。

    檀邀雨輕聲嘆了口氣，“這可真就是說來話長了。只是這天女之名，是北魏皇封的，我并不喜歡。我只是仇池的仙姬。”

    聽到邀雨的回答，拓跋鐘方才略顯灰敗的臉上竟露出一絲笑意，“我就知道，師父您是一定不會嫁給拓跋燾的。母親就是在那皇宮呆久了，對誰都是疑神疑鬼的?！?/br>
    檀邀雨的嘴角一抽，看來嬌娘還在懷疑自己會嫁給拓跋燾。不過也難怪，拓跋燾的意圖真是司馬昭之心了。

    還不等檀邀雨多解釋一句，拓跋鐘卻突然又問：“那你當(dāng)初為何不嫁給我爹？可是因為母親？”

    檀邀雨差點兒被自己的口水嗆到。這孩子雖然個子不矮，心智卻還只是個半大小子吧？怎么張嘴閉嘴都是嫁人啊……

    邀雨飛快在腦子里措了下詞，想跟這小子解釋得委婉些，最后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擅長委婉，于是直截了當(dāng)?shù)溃骸拔也幌矚g你爹?！?/br>
    拓跋鐘“噗呲”笑了出來道，“果然是如此?！?/br>
    檀邀雨感覺自己被個小輩嘲笑了，有點兒不自在道：“南宋皇帝雖然沒有下令緝拿你，不過你在建康也不安全。你冒險來尋我，總不會是為了敘個舊吧？”

    拓跋鐘抬起頭，目光堅定。從這個角度看上去，倒真有些像拓跋破軍了。

    “我聽說師父的救世軍正在招兵買馬，就連盧水胡的傭兵團都接納了。我想帶著自己的軍隊加入救世軍?！?/br>
    第六百六十六章 、那我呢？

    聽拓跋鐘說要帶著自己的軍隊加入救世軍，檀邀雨的確有一瞬間的心動。

    以拓跋破軍當(dāng)初的權(quán)勢，留給自己獨子保命的東西還能差了？邀雨絕對相信那會是一支身經(jīng)百戰(zhàn)、忠誠無比的精銳之師。

    檀邀雨甚至都不用擔(dān)心這只軍隊的花銷，拓跋鐘能在如此混亂的北方平安長大，必然是有足夠的錢糧在養(yǎng)著這支軍隊。

    可心動之后，卻是理性的審視。

    “加入之后呢？你的條件是什么？”

    拓跋鐘是打聽清楚了檀邀雨急缺人手的消息，才冒險前來的。沒想到檀邀雨聽見他要加入，卻并未見有多欣喜。

    “條件？自然是要稱霸北方。難道師父的目的不是這個？”

    檀邀雨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坦言道：“我并不想說謊，若時機成熟，我并不排斥一統(tǒng)北方?？蛇@并不是我的目的。況且，你若加入，這北方一統(tǒng)之后，是奉你為主？還是以我為尊？”

    拓跋鐘大約是沒想到邀雨會問她這個，不過也沒怎么猶豫就答道：“我與師父并不沖突。如今拓跋燾在北魏也尊寇謙之為天師。我完全可以效仿他，甚至給師父更高的地位……”

    檀邀雨抬手止住拓跋鐘繼續(xù)往下說，“你我追求并不相同，今日之事，我便當(dāng)你沒有提過?！?/br>
    拓跋鐘沒想到會被邀雨直接拒絕，便有些急了，他忙道：“師父您聽我說，我的軍隊絕不是盧水胡那幫蹩腳蝦可比的！加上我拓跋氏的名字，師父要與北魏開戰(zhàn)不僅有理有據(jù)，更有必勝的把握！”

    檀邀雨不知道拓跋鐘這幾年是怎么被拓跋破軍的屬下帶大的，可她十分不喜歡拓跋鐘捧一踩一的說法，特別是這踩的還是已經(jīng)被邀雨視為子民的盧水胡人。

    檀邀雨漸漸冷下臉，“盧水胡人可能的確不如你爹留給你的軍隊那么能征善戰(zhàn)，但他們的頭領(lǐng)卻很理智。不貪心更不妄想。不會因自己的私怨就拿自己的族人去冒險。他們所追求的只不過是能夠安身立命、繁衍生息的家園，并不是那堆在尸骨上的皇位。”

    拓跋鐘的表情瞬息萬變，交雜著失望和遺憾，最后漸漸平靜下來。他伸手入懷，又取出了一個很小的盒子，隨意地?fù)u了搖，隨后又嘆著氣，將那小盒子放到了案桌上。

    “不說這些不開心的事兒了。即便師父不愿與我合作，我同師父多年未見，也合該好好飲上一杯。莫讓這些瑣事傷了我們的師徒情分。我可是聽說，師父是此處的常客，您今日可要好好給我推薦幾道菜，讓我也見識見識這建康城里的銷金窩如何了不得?！?/br>
    檀邀雨雖然想說拓跋鐘年紀(jì)太小，在這種地方吃酒不大合適。不過想想他說得也對。雖然他們二人所求不同，可曾經(jīng)的情分不是假的，何苦在此時講些大道理掃了興。

    于是檀邀雨叫來了管事娘子，隨口點了幾道建康特色的菜肴，不過為慎重起見，她并沒有點酒。

    沒過一會兒，點的菜便被一一端了上來，只是邀雨沒想到，禾依竟然也跟著進(jìn)來了，裝成上菜的女婢，走到邀雨的面前，背對著拓跋鐘，邊為邀雨上菜，邊用口型問她可否無恙？

    檀邀雨極輕的點了下頭，示意她自己沒事兒。禾依這才放心地起身，一面躬身退出去，一面又好奇地嗅了嗅鼻子。

    房里再次只剩檀邀雨和拓跋鐘，邀雨給他簡單介紹了菜品，又隨口問道：“你的劍法練得如何了？”

    拓跋鐘邊吃邊答：“當(dāng)初母親雖得了師父給的劍譜，不過她畢竟只能教我些皮毛。后來又……”

    拓跋鐘頓了頓接道：“我就只能跟著屬官們學(xué)些粗淺的劍法。打仗還能用上些，卻不敢在師父面前班門弄斧。說來，我倒是白白做了您的徒弟。”

    檀邀雨卻認(rèn)真道：“你骨架頗大，軍中用的那些大開大合的招式其實更適合你。武功這東西，雖然也的確有高低之分，可面對千軍萬馬時，依舊都是螳臂當(dāng)車?！?/br>
    否則以行者樓的武力，就算滅不了北魏、劉宋這種，滅幾個小國還不是輕而易舉。

    想到行者樓，便想到五學(xué)館。曾經(jīng)邀雨也動過心思，想將拓跋鐘接來五學(xué)館讀書，誰知錯過一步，再見已是陌路人一般。

    拓跋鐘吃了幾口后，就有些不耐煩似地用筷子不停撥弄盤中的菜，又掃了眼方才被邀雨推開了的窗戶，心不在焉地問道：“師父你方才說，你不嫁給我爹，是因為不喜歡他?！?/br>
    檀邀雨又差點兒被自己口里的菜噎到，這話題怎么又轉(zhuǎn)回來了？

    “那我呢？”拓跋鐘淡淡地問。

    那他呢？什么那他呢？檀邀雨一臉二丈和尚摸不著頭腦，完全不知道拓跋鐘在問什么？

    “師父可愿意嫁給我？”拓跋鐘追問。

    檀邀雨覺得自己一定是聽錯了，“嫁？嫁誰？嫁給你？”

    見拓跋鐘沉默著望著自己，在等自己答復(fù)，檀邀雨就有些生氣了，“你莫不是來到建康，水土不服，吃壞了腦子？”

    拓跋鐘卻有點兒鍥而不舍的架勢，他咬著牙道：“我那時最希望爹娶了師父，我開始以為是我想讓你做我娘，照顧我?？珊髞砀赣H相認(rèn)后，我才意識到，我是不想跟師父分開。我今日之所以會提出加入救世軍，也有此方原因。可我沒想到，師父竟然一口回絕我。既然您不愿意我加入救世軍，那你可愿意嫁給我？”

    檀邀雨張嘴就想罵一句你腦子是不是被秦淮河灌了，就發(fā)覺自己舌根發(fā)苦，舌尖發(fā)麻，一開口竟是發(fā)不出聲音，反倒是直喘粗氣。

    檀邀雨立刻懷疑菜里被下了藥，可又很快否認(rèn)了這想法，她相信禾依不會害她。

    拓跋鐘的動作很快，他怕邀雨弄出動靜，搶先一步將邀雨的手腳都按住。

    邀雨的眼神有些失焦地在廂房內(nèi)看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了案桌上擺的小木盒上。方才拓跋鐘將它拿出來時，邀雨就有些生疑，結(jié)果被拓跋鐘一打岔就給忽略了。

    拓跋鐘見檀邀雨撐著身子盯著那小木盒，不知怎么就生了氣，“師父知道這里面裝的是什么嗎？這叫日醉。當(dāng)初母親就是用它送前魏皇去了長生天。這東西神奇的緊，連點燃都不用，就能發(fā)出催情的香氣。我當(dāng)初雖同母親要來，以備不時之需，卻未想到這么快便用在了師父身上。”

    拓跋鐘垂頭將臉貼在邀雨臉上，“你說你與我所求不同。您可知道我真的所求為何？父親、母親，包括師父你，都有自己的所求。那我的所求呢？我只是想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赡銈?yōu)槭裁炊紒G下我不管呢？！”

    第六百六十七章 、求救

    拓跋鐘伸手去攬邀雨的肩膀，“我方才還擔(dān)心，這窗子開著，香氣會飄出去。師父，你若是難受，就靠著我。雖然這么對你并非我的初衷，若是時間足夠，我愿意慢慢等你回心轉(zhuǎn)意。只是現(xiàn)在我的人都在北方盼著，我不能讓他們失望?！?/br>
    檀邀雨只覺得自己耳朵里酥酥麻麻，像是有誰用輕軟的羽毛在撩撥她一般。她并沒有喪失理智，這東西只是助興用的，自然不可能像迷藥那么霸道。

    只是檀邀雨此前受過的傷一直沒有全好，又本是對藥物沒有抵抗力的身子，此時真是手軟腳也軟。

    檀邀雨要去摔水杯，想發(fā)出聲音來，只要房內(nèi)有異響，外面的行者們就會察覺到。

    拓跋鐘將她的手拉了下來，箍住她身體，又接過水杯，“師父你口渴是不是？我來喂你喝水。”

    拓跋鐘說著就自己喝了一大口水，附身就要過來喂檀邀雨喝。

    邀雨身子發(fā)軟，想咬牙死頂也做不到。只能把臉轉(zhuǎn)向另外一邊，眼睛盯著開著的窗戶。

    拓跋鐘順著邀雨的目光看向那扇窗，他以為邀雨是打算跳窗逃跑，便將邀雨先放到床榻上，又起身走過去，將窗子關(guān)了起來，轉(zhuǎn)身笑道：“發(fā)膚旖旎之事，還是別讓他人看到的好?！?/br>
    他的笑容對上的卻只是邀雨惱怒的眼神，說實話，即便她對拓跋鐘已經(jīng)疏遠(yuǎn)了，可她絕對沒想過拓跋鐘會給自己下春藥。

    曾經(jīng)那個雖然傲慢卻還保留赤子之心的孩子，終究是已經(jīng)消失在過往的時光里了。

    檀邀雨現(xiàn)在只能寄希望于行者們趕緊注意到那扇關(guān)上了的窗。雖然這與最初的暗號不同，可如今也只能希望太上老君開恩，無論是誰，趕緊破門而入吧！

    拓跋鐘卻沒做任何耽擱，伸手就去脫邀雨的衣服。摸到邀雨腰間的朱家牌子時，拓跋鐘有些好奇地拿起來看了一眼。

    他剛想將牌子放到一邊，就聽見廂房門口傳來一陣敲門聲，“兩位客官，可需婢子為二位添酒？”

    是禾依！檀邀雨心里吶喊著，拼命要往床榻下滾，想要借著自己身體落地弄出些動靜。

    可拓跋鐘卻死死按住了她，對門口道：“不用了，你先退下，休要再來打擾?！?/br>
    禾依卻沒有依言離開，反倒又開口問，“有月無酒豈不無趣，郎君確定不用添酒？”

    拓跋鐘有些不耐煩了，“都說了不用！”

    可他話還沒說完，就見廂房的門被一腳踹開，門口的禾依同北寧一見拓跋鐘和檀邀雨的樣子，便將事情猜了個七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