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邀雨見蓋吳依舊不表態(tài)，干脆使出殺手锏，對墨曜道：“去把云師弟找來，讓他瞧瞧自己的信徒是怎么被一己之私蒙蔽雙眼的。”

    蓋吳一聽立刻就慫了，他一直很崇拜云道生，總想在云道生面前表現(xiàn)自己好的一面。云道生最忌諱無辜殺戮，從他不遺余力地說服西秦俘虜就能看出來。若是讓云道生知道自己被仇恨蒙蔽雙眼，指不定對他有多失望呢。

    “行了！我答應你們就是。我今日就帶著傭兵團回武始城，免得他們當中還有人心懷怨恨，背著我暗中生亂。”

    蓋吳說完就負氣轉(zhuǎn)身要走，檀邀雨又叫住他，“蓋吳，別急。早晚北涼也會是我們的。”

    蓋吳沒回頭，悶聲悶氣地“嗯”了一下，抬步離開了。

    秦忠志笑道：“蓋統(tǒng)領(lǐng)這幾年成長了不少。若是在兩年前，怕是會鬧到玉石俱焚的地步。”

    檀邀雨卻有些悵然，“他不是成長了，他是怕了。人一旦有了不能失去的東西，就會變得膽怯，畏首畏尾。”

    秦忠志拉著長音道：“懂得畏懼，剝?nèi)ッё?，既是長大。女郎也是如此……不過幸運的是，女郎您增加的不只是畏懼，還有更強大的力量。”

    檀邀雨聞言一笑，仿佛壓在心里的nongnong霧霾也散去了些。她語氣輕快地道：“沮渠蒙遜親自來枹罕城的事兒，你怎么看？”

    秦忠志起身給兩人烹了一壺茶，一邊等水開一邊揣摩道：“那就要看他是更怕拓跋燾，還是更怕女郎您了?！?/br>
    檀邀雨挑眉，“此話怎講？”

    秦忠志慢條斯理地分析道：“他若是更怕拓跋燾，一定會想盡辦法，獲取更多的人口和土地，這樣才能與北魏有相抗之力?？扇羰撬孪杉?，他就該知道此時該如何進退……”

    檀邀雨想了想，吩咐道：“沮渠蒙遜還要幾日才能抵達，你去跟崔勇說說，讓他率重騎兵團去迎接，然后再帶沮渠蒙遜到營地逛逛，開開眼界。叮囑崔兄對北涼王恭敬些，就算要打臉也不能讓人揪出錯處。”

    秦忠志含笑應下，“女郎安心，某到時會同去的?！彼f著又從懷里抽出一卷竹簡，遞給邀雨道：“某倒不是很擔心沮渠蒙遜，反倒是這西秦的人口統(tǒng)計實在與記錄有很大偏差。如今雖只查完枹罕城一城，可實查的人口與記錄上的就少了兩千有余?！?/br>
    檀邀雨只覺得太陽xue猛跳了一下，“不會打了半天，人財兩空吧！”

    秦忠志尷尬地揚了揚嘴角，“女郎，這詞兒不是這么用的……不過好像這么用也沒錯……一般人口記錄差錯較大的，十有八九是因為興建土木，死了勞役卻沒登記?？赡巢榱艘幌挛髑刈罱鼛啄甑挠涗?，發(fā)現(xiàn)除了前西秦王在位時曾修建了炳靈寺石窟，這幾年西秦境內(nèi)并沒有任何大的工事?！?/br>
    “炳靈寺石窟啊……”檀邀雨突然露出一臉懷念，“北地傳道時我們還去大鬧過他們的坐夏節(jié)……當時云師弟可把他們氣得不輕。一轉(zhuǎn)眼就已經(jīng)過去近五年了啊?！?/br>
    秦忠志也感嘆，“是啊，韶華易老。人只有回想起往事時，才最容易體會白駒之過的意思?！?/br>
    檀邀雨嘆了口氣，“這兩千人你不用查了。九成九是跑去做和尚了。西秦佛教地位尊崇。當和尚不用納稅供，也不用服兵役勞役，估計有些腦子的，都跑過去了。”

    秦忠志恍然，隨后又皺眉，“這兩千人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真若是放任不管，怕是其他幾城知道了也會效仿?？梢霰?zhèn)壓？強迫這些人還俗？”

    “的確有些難辦……”檀邀雨用手指敲擊著桌面，邊想邊道：“師父他們通過卜算，曾推測出拓跋燾日后會頒布三次滅佛令，屆時會有不少僧侶因此罹難。師父一直希望我能改變天道，救下這些人的性命。真沒想到，這種跟寺廟搶人的事兒卻讓我先遇到了?！?/br>
    秦忠志給邀雨倒了杯茶道：“強扭的瓜不甜。若是逼著他們還俗，難保他們不會換個寺廟又出家?！?/br>
    檀邀雨摸了摸茶杯，確認茶水溫度正好，才舉起來滿足地喝了一口，“他們之所以鐵了心地做和尚，無非就是為了兩點，一是信仰，二是逃役。那咱們就雙管齊下吧。”

    秦忠志好奇地問道：“女郎打算如何雙管齊下？”

    檀邀雨沉吟片刻道：“我們是道士軍，沒理由保護佛寺?？偛荒茉蹅冃列量嗫嗟貙で筇煜绿?，他們就只用在佛寺里念念經(jīng)吧。從即日起，佛寺要么自己組織軍隊自保，要么按人頭向朝廷納稅服役。北邊最不缺的就是流匪，沒有朝廷保護的話，佛寺這么大的肥rou，怕是誰都想咬一口?！?/br>
    秦忠志點頭接道：“那蓋吳統(tǒng)領(lǐng)也就不用回武始城了，直接讓他保護著云道長去炳靈寺吧。若是信仰和福祉同時動搖，想必那些只為了逃役的人，自然會回到西秦的。”

    第五百八十章 、沒有天譴？

    檀邀雨笑了，“這可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啊。既然如此，新的稅法役制也不要再拖了，比照著仇池如今的，盡快頒布出去吧?！?/br>
    秦忠志領(lǐng)命，“喏。如此一來，出家當和尚就遠不如在國中生活舒適了。”

    檀邀雨遺憾道：“若不是這次沒有搶到錢，真該在枹罕城中修個氣派的道觀的……”

    秦忠志笑道：“女郎何須沮喪，等佛寺的稅供收上來，怕也是筆客觀的收入呢?！?/br>
    檀邀雨聞言大喜，一拍案桌，“說得對?。】?！趕緊讓云師弟出發(fā)！辯到那幫臭和尚連佛祖都認不出來！不行，我得親自去傳話，再請兩位行者前輩跟著他同去才好?！?/br>
    檀邀雨才剛起身，就被墨曜又硬拽了回去。給她徹底弄干了頭發(fā)，梳好綁好，換了衣服，這才放她出門。

    到了云道生的房門前，檀邀雨敲敲門，聽到里面應門，她便自己推門進去了。

    一進房內(nèi)，就看見云道生正坐在案桌前忙活什么，檀邀雨好奇地湊過去看了一眼，就不做聲了。

    靜靜地在云道生對面坐好，聽著銅錢在龜殼里輕晃后落在沙盤上的聲音，邀雨心里有些忐忑不安。

    云道生正在占卜。若邀雨猜得不錯，云道生正在為她測算命數(shù)。

    檀邀雨見云道生還要些時間才能結(jié)束，就干脆自己泡茶去了，雖然她的茶藝不及秦忠志，但以云道生“萬事皆好”的個性，想必不會介意。

    足足坐了一柱香的時間，云道生才放下了卜具，肩膀也隨之放松了下來。

    邀雨將剛泡好的茶遞過去，并不急著知道結(jié)果，反而問云道生道：“你這樣替我卜算，會有什么程度的反噬？”

    云道生接過茶杯，道謝后飲了一口，贊了聲“好茶”，隨后才道：“具體什么程度很難說清楚，非要有個衡量的話，大約是五年的壽數(shù)。”

    檀邀雨握著茶杯的手緊了緊，雖然多少有過猜測，但真的知道這結(jié)果，還是讓邀雨嘴里發(fā)苦。

    卜算者之所以在藏龍臥虎的行者樓中，依然有著不亞于樓主的地位，就是因為他們一直在搏命。用命跟天賭一個結(jié)果。

    邀雨認真地看向云道生，“說實話，我也很想知道這種投機取巧的法子，是否能騙過我的命數(shù)。若是有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的話，是否能讓殺戮變得名正言順？所以，這一次你卜算，我不攔著你。但以后就不用了，不能因為我，讓行者樓未來的長老都死絕了。”

    “師姐，”云道生語重心長地道：“沒有一種殺戮是名正言順的。你即殺，就得承擔這份罪孽，無論你的理由有多光明正大?！?/br>
    “所以說，邀雨的命數(shù)又變差了？”嬴風的聲音突如其來地自門口響起，接著兩聲象征性地敲門聲后，嬴風直接邁開長腿，推門而入。

    “你怎么來了？”檀邀雨奇怪地看著嬴風，“你不是該在審問紅龍嗎？”

    不待嬴風答話，云道生先一步道：“是師兄請我做的占卜。”

    嬴風沒想到云道生嘴巴這么快，真是一點兒事兒都藏不住，趕緊有些尷尬地打岔，“你別說這些沒用的，結(jié)果怎么樣？”

    檀邀雨原本還想追問嬴風，結(jié)果被他一句話又把注意力引回到了云道生身上。

    云道生平靜地笑道：“師姐的殺孽的確是增加了不少，但是福報增加得卻更多。殺一人而救百人。師姐你的命格并沒有變壞。只是……我有些擔心，因為你今后要歷的劫，同樣增加了許多。”

    嬴風一聽這話立刻皺眉，“什么意思？不是說命數(shù)沒有變壞嗎？”

    云道生轉(zhuǎn)過臉看向邀雨，“歷劫乃是修道之本，并不算變壞。只是師姐……”

    云道生的眼中有著少見的擔憂，“世人與天道不同?；蛟S師姐你今日的作為，在千百年后的史書上，會被人理解稱頌。但在今時今日的眼下，你殺掉的一人一定會引來憎恨，而你救下的百人，卻不一定會感激你。他們甚至可能都不知道，是你救了他們的命?！?/br>
    檀邀雨沉默了。過了許久，才深吸了一口氣。仿佛不如此，就不能緩解胸口的憋悶。云道理還真是對得起他的雅號，講話總是這么一針見血，戳的人五臟六腑都疼。

    云道生輕輕嘆息，“師姐，你選的路，對天下蒼生來說，是一條正確的道路。但對你自己而言，卻是錯的，是更加困難重重的路。世人對你的誤會，很有可能會多過對你的感激。即便這樣，你還決定要走下去嗎？”

    檀邀雨不說話，這個問題真是被問過太多次了。別人問過她，她自己也問過自己。

    其實這條路從最開始就不是自己選的。若是按她自己的意思來，她早就大開殺戒了。如今好不容易想出了一個折中的法子，最后行是行得通，卻有可能變成最后背黑鍋的人。

    想了很久，檀邀雨才挺直了后背，堅定道：“我欠了人的，終歸要還。我的命不是靠我一個人從天道手里搶回來的。只要我救的天下人中包括那些對我有恩的人，我就沒理由因為怕背黑鍋就停下來。況且，黑鍋這種東西，別人能讓我背上，我也有辦法再甩出去。你們別忘了，我可是有秦狐貍相助的天命之人，論誣陷人，他的法子怕是多到夠?qū)懸痪怼洞呵铩贰！?/br>
    嬴風聞言“噗呲”笑出了聲，世上怕是只有檀邀雨，能把誣陷人這么厚顏無恥的事兒說得這么理直氣壯。

    云道生也笑了，“我就知道師姐會如是說。從北地傳道開始，我就知道師姐是從來不會選擇退一步的。同樣的……”

    云道生摸了摸沙盤中卜算用的龜殼笑了笑：“我也不會退。師姐不用擔心我會因為卜算而受天道反噬……”

    檀邀雨剛想說怎么可能不擔心，云道生就抬手止住了她的話，“有件事我一直不是很確信，直到最近才敢肯定。我……并沒受到任何反噬。”

    第五百八十一章 、正負抵消，收支平衡

    頂著嬴風和邀雨驚訝的表情，云道生解釋道：“按照師伯告訴我的，其實我早就該有明顯的反噬征兆了。比如被鳥拉一頭屎，睡的床榻突然腿斷了……可我沒有，一點兒都沒有?！?/br>
    嬴風和邀雨都不可思議地看著云道生。行者樓建樓千年，從來沒有一個卜算者沒有受到過天道的反噬。這是泄露天機必須要付出的代價。

    “難不成你有什么特殊的體質(zhì)？”檀邀雨直接上去扯起云道生的胳膊，開始仔細打量他。

    嬴風長腿一垮，擋在二人中間，又將云道生的兩條胳膊從邀雨的手里拽出來，“兩條胳膊，兩條腿，一個鼻子，一張嘴，能有什么特殊。”

    云道生也順著嬴風的話道：“師兄說的沒錯。的確不是我特殊。而是師姐的關(guān)系……”

    檀邀雨指著自己的鼻子，“我？我雖然的確挺特殊的……”

    云道生笑著解釋，“我呆在師姐身邊，一直被派去做說客?？赡苓@期間化解了不少怨氣，救了一些人的性命，所以我同師姐一樣，福大于禍，天譴……大約是被抵消了。”

    檀邀雨睜大了雙眼，“難道是那一萬的西秦戰(zhàn)俘？”

    嬴風略微沉思道：“怕是不止那一萬人，很有可能從枹罕城一戰(zhàn)中活下來的人，都算是云師弟救的，都成了他的福報……”

    檀邀雨立刻不滿地氣哼哼道：“那明明是我的功勞，怎么就算成云師弟的福報了？！”

    嬴風看到邀雨氣鼓鼓的小臉兒，強忍著沖動才沒伸手過去捏上一把，他嘴角含笑，哄小孩兒似的哄邀雨道：“肯定也有你的份兒，不然怎么你的命數(shù)也沒變壞呢?！?/br>
    檀邀雨雖然有種被人搶了功勞的感覺，不過想到這樣能讓云師弟不受天譴，就立刻甘之如飴了。

    當初云道生因為自己的一時起意，為謝惠連卜算，結(jié)果誤打誤撞成了卜算者。這事兒雖然過去很久了，可邀雨一直耿耿于懷。

    “太好了，”檀邀雨拍手道，“原以為沒辦法，如今竟然有了能化解天譴的法子！莫說是一部分的功勞，就算把我身上的福報都算到云師弟身上……”檀邀雨說到這兒突然降低了聲音，開始小聲嘟囔，“那可能也不行，畢竟我自己也還是要活命的……”

    云道生被邀雨的神轉(zhuǎn)折逗得直樂，“師姐放心吧，我也用不了那么多福報?！?/br>
    檀邀雨突然一拍腦袋，“你瞧我，正事都忘了！”

    邀雨趕緊把自己想安排云道生和蓋吳去炳靈寺的事情說了，隨后又興奮道：“你此行若是順利，不知又能救多少性命。這些人要是一直做和尚，滅佛令一下，他們都要死。這么多的功勞，肯定夠你抵消不少天譴了！”

    云道生笑著點頭，“好，我都聽師姐的?！?/br>
    等安排好了云道生和蓋吳的事兒，嬴風才道：“紅龍那邊審得差不多了。你要去聽他說嗎？”

    檀邀雨聽到“紅龍”這個名字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深深地皺眉。她想了想，時候也差不多了，于是就跟著嬴風去見了人。

    紅龍已經(jīng)被嬴氏的暗衛(wèi)折騰地脫了形，真不比掛在城墻上的乞伏暮末好多少了。

    檀邀雨看著紅龍的慘狀，心里卻一片平靜。似乎折磨這個人，就是世上最理所應當?shù)氖虑椤?/br>
    檀邀雨坐到紅龍對面，冷若冰霜地道：“說吧。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不過切記管好你的舌頭，別說一些用不著的廢話。否則，我相信拜火教不會介意收回一個啞巴的你?！?/br>
    紅龍眼神無力地在邀雨身上掃了一圈，剛要張口，就一陣猛咳，直到吐出一大口血在地上，才勉強停下了咳嗽。

    旁邊的嬴氏暗衛(wèi)看向嬴風，見嬴風點頭，才端了杯水，遞給紅龍。

    紅龍勉強喝了一口，潤了潤早就嘶啞了的喉嚨才極其小聲地道：“我和子墨……都是拜火教教主的兒子。我的母親……是拜火教的右護法……雖然她從不肯認我……”

    紅龍說到這兒，忍不住自嘲地苦笑了一下。檀邀雨對他的辛酸歷程真是一點兒興趣都沒有，她有些不耐煩地皺眉，卻沒有出言打斷紅龍。

    紅龍接著道：“我和子墨、冰炎他們不一樣。我從小生活在圣地。而子墨他們，則是右護法用了秘術(shù)，讓其他女人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懷上教主的孩子?！?/br>
    紅龍說著說著，似乎陷入了回憶，“這些孩子生下來后，女孩就置之不理，任其繼續(xù)生活在原本的家中。而男孩兒則會以各種手段從養(yǎng)父母手中奪回來。那些以為被右護法治好了不孕之癥的人家，還以為拜火教搶的是他們的親骨rou……除了被拐走的，那些需要直接去搶的，不少會反抗……”

    紅龍說到這兒，冷冷地嗤笑一聲，“這些蠢貨，不過是個補藥，居然還拿自己的命護著。想反抗拜火教，自然都得死……”

    檀邀雨聽到此處，右手猛地握緊成拳。她記得子墨說過，他小時候家破人亡，后來被壞人折磨過很久。子墨身份成疑后，邀雨一度以為這些也是他說來騙自己的。沒想到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