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他用盡全力喊出這一句，用力到都帶了哭腔了，掙脫芯姨的手，轉(zhuǎn)身往房間的方向跑。

    父親氣極了，胸口劇烈起伏，我感覺到他全身都在顫抖，“爸，爸！您冷靜點(diǎn)，您別這樣……弟弟還小，他……不懂事，您別生氣……”

    芯姨也被嚇到了，她一只手握著父親的手掌，另一只手不停撫著父親的后背，眼眶濕潤，一遍一遍喊著父親的名字。

    我看著這一幕，突然覺得，生活是如此荒唐！荒唐得讓人瞠目結(jié)舌！有一股絕望哽在我的喉嚨里，卡得我呼吸困難，幾乎站立不住。我松開父親的手，踉蹌后退，站在這方寸之地，卻猶如站在莽蒼的天地之間，踽踽獨(dú)行，孑然一身。

    我只想離開這里。

    芯姨扶著父親坐了下來，父親余怒未消，啞聲開口：“我沒事，你去把他帶出來?！币桓奔曳ㄋ藕虻募軇?。

    芯姨并沒有要勸阻的意思，順從地轉(zhuǎn)身就要離開。

    “爸！”我強(qiáng)壓下內(nèi)心的翻涌的情緒，走過去拉住芯姨的衣袖，“芯姨，您幫我去看看弟弟吧，我跟我爸說說話。”

    芯姨頓了腳步，慢慢轉(zhuǎn)身。從剛剛開始，她就不敢看我一眼，現(xiàn)在這一轉(zhuǎn)身，已經(jīng)是淚流滿面。她哽咽著，“小詩，對不起，小致他……”

    “我知道，”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承受不住她的眼淚，也說不出更多寬心的話，我只是重復(fù)了一遍，“芯姨，您去看看弟弟吧，我跟我爸說說話。”

    她走了。

    我慢慢地呼吸了一口長氣，才轉(zhuǎn)身面對父親。

    他雙手掩面，又頹然放下，痛苦地看著我，深深自責(zé)：“是爸爸的錯?！?/br>
    “不是您的錯，爸爸，不是?！蔽覐澫卵ノ账氖?，順勢在他的腳邊蹲了下來。這句話真心實(shí)意，毫無怨言。我父親雖然從來不肯接受我的取向，但也從來沒有在這件事情上對我口出惡言，他只是試圖改變我，所有我經(jīng)歷過的那些痛楚，都是我一意孤行，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

    反而是，因?yàn)槲遥Φ梦腋赣H，無處安寧。

    “怪我，我以前無知，狹隘，自私，給了他壞的榜樣，又管教無方，他才會對你出言不遜。小詩，爸爸很慚愧，爸爸……”他哽咽出聲，“爸爸對不起……”

    熱氣涌上我的眼眶，燒得我眼角發(fā)痛。我一直理解母親所說的父親的“局限”，不是思想的局限，而是身份的局限。“為人師表”是一個多么沉重的道德枷鎖，套在我正直的父親的身上，他不得不自我苛求，謹(jǐn)小慎微。世人無法容忍的東西，他怎敢欣然接受？然而現(xiàn)在，為了我，他也決定包容了。

    我緊緊抓住他的手，抬頭直視他的眼底，“父親，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無知、狹隘或自私的人，但那些人里面，絕不會有您，絕不。”

    他眼底暗潮涌動，幾欲奪眶而出。

    “爸，弟弟還小，他不懂事，您別過分指責(zé)他?！?/br>
    “他不應(yīng)該——”

    “您剛剛想打弟弟呢，爸，您可從來沒有打過我?！?/br>
    父親赧然，然而還是說：“他既然做錯了，就應(yīng)該受懲罰，我不會打他，但也絕不會在這件事情上姑息他?！?/br>
    嗯，我明白，我也是他這樣教出來的，不是嗎。

    我慢慢站起來，腿有點(diǎn)麻，在原地整了整衣角，才走過去取了柜子上包，背上。

    父親詫異地看著我，似乎被我這個動作弄得措手不及。

    “爸，我改天再回來看您。”我說。

    “小詩……”他猛的站起來，“你……要走了？”

    “您難道要當(dāng)著我的面教訓(xùn)弟弟嗎？”這個理由我從剛剛開始就在想。

    他走過來，伸手要卸下我的行李，“那你也不能走啊，你一個人，去哪里？爸爸怎么放心讓你一個人在外面過年？”

    我握住他的手，看著他的眼睛，平靜地說：“爸，我回G市，有人在那里等我一起過年，您不用擔(dān)心?！?/br>
    他再次詫異地看著我，這一次，卻說不出什么話來挽留了。

    “您幫我跟芯姨說一聲，”腦海里閃過那張淚流滿面的臉，頓了頓，還是說，“爸，今晚除夕，不要讓芯姨難過，弟弟的事，過了年再說吧。”說完，也不等他回答了，轉(zhuǎn)身就走。

    “小詩，”父親追上來，“爸爸送你……”

    “爸，”我頭也不回，咬咬牙，終于忍不住哀求他，“讓我一個人走，可以嗎？”

    他沉默了。

    我不忍揣測這一刻他臉上的表情，打開門，逃也似的離開了這個家。

    哪有什么人等著我過年呢？我買的是明天的回程票，今晚，可能連G市都回不去了。

    在高鐵站的售票大廳木然呆坐，我反復(fù)咀嚼那兩個傷人的字眼，希望疼痛可以讓我挨到天明，卻在三個小時(shí)之后等到某個人取消了他的行程。

    回到G市的時(shí)候，除夕已經(jīng)過了，新的一年不請自來，我已經(jīng)餓得奄奄一息，身心俱疲。小區(qū)里卻不是我想象中的夜深人靜，而是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是了，除夕，守歲呢。

    我像一個畏懼陽光的吸血鬼，虛弱地，蒼白地，走在每一棵樹的陰影里，害怕自己這一身狼狽，在燈光下無所遁形。這一條路從未如此漫長，我?guī)状蜗胱诘厣?，不管不顧，嚎嚎大哭，然而理智的弦還繃著，拉著我機(jī)械地挪動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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