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過了將近一個月，某一天晚上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已經(jīng)快九點了，剛好可以打烊。我拿了“休息中”的牌子準(zhǔn)備掛到門外，還沒走到門口，有一個人從外面推了門進(jìn)來。

    也許是時隔多年，回憶模糊了太多棱角，又粉飾了太多漫想，我從來自詡文思敏捷，此刻回想起來，卻一詞一句都描繪不出她當(dāng)時的模樣，只覺得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雅而不清、沉而不寂、冰卻不冽的女人。她本應(yīng)該攜著門外的熱風(fēng)，走進(jìn)來卻是一身淡香的清涼。

    她低頭看到我手中的牌子，矜持而誠懇地說：“不好意思打擾了！”

    “沒有打擾。”我說。

    我以為她要喝咖啡，或者買書，收起牌子，示意她隨便坐。她卻問我：“請問是慕容小姐嗎？”

    我很詫異，一瞬間心思急轉(zhuǎn)，卻沒有頭緒，只好淡定道：“是的，請問你是？”

    “你好，抱歉這么冒昧，我是言謹(jǐn)?shù)墓霉茫医醒詼\?！彼哉Z禮貌周到，臉上卻不見絲毫笑意，直視我的眼睛，目光沉沉如水，在我即將溺斃的時候扔下一段浮木，“想請你幫一個忙。”

    不知道怎么的，也許是她眼睛的顏色跟言謹(jǐn)?shù)奶嗨?，我剎那間聯(lián)想到那個打碎的愛爾蘭，還有將近一個月的杳無音信，沒來由心底一陣恐慌，沉默幾秒，才問：“小謹(jǐn)怎么了？”

    她卻不知道婉轉(zhuǎn)為何物，單刀直入，從我的心臟穿刺而過?！八齧ama去世了?！?/br>
    我只覺得突然間天旋地轉(zhuǎn)，腦海里不斷重復(fù)那句話，那個稱呼，那幾個字：他mama去世了……他mama去世了……mama去世了……有那么片刻，我凍結(jié)在原地，不知今夕是何夕，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在醫(yī)院，言謹(jǐn)抓著她mama不肯放手。他不認(rèn)識我，醫(yī)生怎么勸也沒用，所以我想，如果有一個他信任的人——”

    我瞬間清醒過來，抬眼看她。

    她平靜地迎著我質(zhì)疑的眼光，“他似乎被嚇傻了。醫(yī)生不敢給他打鎮(zhèn)定，怕留下不可挽回的創(chuàng)傷。我找了心理醫(yī)生跟他溝通，他從始至終只叫了一句‘慕容jiejie’。這就是為什么我出現(xiàn)在這里，慕容小姐，”她停了一下，換上非常鄭重的表情，“言謹(jǐn)，可以拜托你嗎？”

    我沒有回答她，只是問：“怎么……去世的？”

    她探究的目光如有實質(zhì)般投射在我臉上，我假裝不為所動，良久，她輕輕吐出兩個字：“暗殺?！?/br>
    我止不住自己內(nèi)心的顫抖，卻努力維持了表面的平靜。早該想到的不是嗎，有太多蛛絲馬跡了，他們是不同世界的人。這個人也一樣，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小謹(jǐn)知道嗎？”

    “他，在場?！?/br>
    天哪！他才十二歲……我緊緊盯著言淺的眼睛，不知道自己想從中看到什么。卻什么也沒看到，她只是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我的目光，像海洋接納雨水一般，引著它向深海歸于沉寂。

    我掙扎著移開了視線，眼睛干澀到隱隱刺痛，眼淚好像倒流到心臟，在心里灼烙，烙出一個窟窿，正在往外泄漏著我的生氣。

    盡管早有準(zhǔn)備，真正見到言謹(jǐn)?shù)臅r候，我還是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

    他那么小，那么小……站在病床邊，拉著她mama的手，神情空洞，像一個沒有靈魂的娃娃。這個小王子般的男孩，一息之間，失去了他的玫瑰和星球……

    我定在門口，挪不動腳步。閉上眼睛，擠出一滴淚，在它滾落之前用力拭去，很快就蒸發(fā)在空氣中。至少，他還可以有一只狐貍。

    我走過去，站在言謹(jǐn)身邊，看著病床上那人慘淡的面容，突然覺得，在場，親眼看著你最親最愛的人死去，何嘗不是一種幸運？至少，可以見她最后一面，再幸運一點，可以聆聽她的遺愿，聽她說她有多愛你，答應(yīng)她你會好好地活著，親吻她的手讓她了無牽掛……

    “小謹(jǐn)……”我彎下腰，輕輕握住他牽著他mama的那只手，在他耳邊輕輕道，“慕容jiejie在這里?！?/br>
    也許是聽到熟悉的聲音，感受到熟悉的氣息，他終于慢慢地，慢慢地，掙脫了靈魂的禁錮，顫抖著，細(xì)不可聞地叫了一聲：“慕容jiejie……”緊接著，是嗚咽似的一疊聲：“mama……mama……”

    我呼吸一窒，強忍著心酸，把他抱進(jìn)懷里，卻不敢抱緊，怕他碎在我的懷里。

    “小謹(jǐn)……”我再次開口，才發(fā)現(xiàn)自己聲音顫抖，停下來，深深吸了一口氣，握著他小小的肩膀，艱難地開口，“你看著mama的臉，看到了嗎？”

    “還記得mama怎么對你笑的嗎……記得mama說話的樣子嗎……mama給你做飯的樣子，mama給你講故事的樣子，mama睡著的樣子，mama安慰小謹(jǐn)?shù)臉幼印≈?jǐn)還記得嗎？”

    “記得……”

    “以后也要記住，可以嗎？”

    “嗯嗯……嗚嗚……”他抹了抹眼淚，哭著答應(yīng)。這么堅強的孩子……

    “mama跟小謹(jǐn)說什么了？可以告訴jiejie嗎？”

    “mama、說……”他說的斷斷續(xù)續(xù)，嗚嗚咽咽，“她愛小謹(jǐn)……小謹(jǐn)不難過……還有、還有姑姑……mama說、爸爸mama會看著小謹(jǐn)乖乖長大……”說到最后，“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但他始終沒有松開她mama的手。

    “那，你答應(yīng)了嗎？”我擦去他臉上的淚痕，他抬起頭懵懵懂懂地看著我，“你答應(yīng)mama，你會乖乖長大了嗎？你告訴她你也愛她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