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卻滿大無所謂，“煎水烹茶，也煮不熱世間涼態(tài)?！?/br>
    夢迢細窺他的眼色，黑得有些慘淡，臉上卻是微笑著的，愈發(fā)顯得蒼涼了。她心里發(fā)了發(fā)緊，暗暗打聽，“你忙什么呢？”

    “書望過來，我們在書齋說了些話?！倍昧艘聰[只坐在對面，把頭仰在窗臺上，西去的太陽金燦燦地落在他臉上，輝煌又落寞。

    單是與柳朝如說話，絕不能招出他這樣寂寥的顏色。夢迢想要打聽他那點心事，又終未開口，驀地沉默下去。

    董墨將眼一偏，卻忽然想與她說一說，“我祖父來了封信，攏共四十二個字，沒有一個字關(guān)于我?！?/br>
    起了頭才發(fā)現(xiàn)，那些埋沒許多年的情緒此刻挖出來，倒像化了白骨似的，業(yè)已沒有具體的模樣了，不知該怎樣去描述。

    他緘默須臾，擺著手笑了笑，“不說這些沒要緊的話。你吃過飯沒有？”

    夢迢打起一點精神來，“你是問午飯還是晚飯？”

    早不早晚不晚的，正值未時中，哪頭都不挨著。董墨對著她恍然一笑，“是我糊涂了。”

    他凝望她的眼睛，想起那晚的親吻，幾如個蜻蜓點水，雁過無痕，他沒再有過分舉動。只是眼前，在一封家書的映襯下，愈發(fā)覺得她像是冷漠命運額外的一點恩賞。

    他的態(tài)度又溫柔親昵幾分，“街上熱鬧，我?guī)愠鋈プ咦?？?/br>
    夢迢凝情無語，直面看他一會，倏地心酸難抑。就跟上回在街上撞見的那個窮秀才似的，她只是想他訛點錢，想不到那是他全部家當。

    董墨也把他的全部家當供在眼前來了——他那一顆尚有余溫的心。夢迢握著，覺得燙手。她低下頭，很小聲地說：“我要回去了。”

    “回去哪里？”他有些驚愕。

    “回家啊。”夢迢抿著唇，將丹唇抿得涂了胭脂似的嫣紅水潤，“那時是怕年節(jié)底下賊人多，才到你們家來避一避。如今過了節(jié)了，自然是要回去的。原本午晌要走，誰知不見你過來，就等到了這會?？傄斆孓o一辭的?！?/br>
    說到此節(jié)，她暗窺他漸涼的眼，忙奉上一抹笑，“再說，無錫還有老房子在那里，雖然破舊，卻是祖上的家業(yè)，又有兩房親戚在那里，我與玉蓮到底該回去一趟，還要給父母上墳，恐怕要過些日子才得回來。”

    舉目一瞧，果然見圓案上擱著個包袱皮，還如來時清癟。董墨一顆心也似癟了下去，“小蟬花巷那頭，你把鑰匙留下，我這里床打好了還要給你送去?！?/br>
    夢迢不作聲，他便笑，“怎么，怕我盜你家的東西？”

    “什么東西？”她也有些喪氣，“就有幾件值錢物也是你送去的。”

    董墨望著她，中間相隔的小小炕桌忽然如天高路遠，他已有些舍不得了。轉(zhuǎn)念又想，嫁過人又怎么樣呢？她總歸要回到他身邊來，不回來，就是挖穿黃土也將她搶回來。

    于是稍點著頭，“也好，等我手上的事情忙完……”他又委頓一下，暗暗含著意思，“你的事情也了結(jié)，我使轎子抬了你過來?！?/br>
    夢迢心內(nèi)跌宕一刻，然而面上裝作聽不懂他這話的深意，趣道：“還用轎子？我哪回不是走來的？”

    他只好楊花掠影，散去一點落寞情緒，替她打算起來，“要回無錫，銀子夠開銷么？”

    “夠的。”

    “車馬呢？哪里去雇？”

    “我們打無錫過來時就認得位跑車夫，無錫人，與我爹有些交情，倒信得過。這回雇他的車馬回去，屆時也仍舊雇他的車馬回來?！?/br>
    說話間，夢迢起身去拿包袱皮。聽見他也窸窣起身，她忙攥緊包袱的角，不敢回身，“章平，你不要送我?！?/br>
    董墨果然止在榻上，望著她的背，等著她低下的話。等了許久，她總算把腦袋埋下去，聲音發(fā)著悶，“我怕我舍不得?！?/br>
    他在后頭笑一笑，溫風似的慢柔的嗓音，“我在這里的，你幾時回來我都在?；貋砹诉f個話，我去瞧你?！?/br>
    “好?！眽籼龅瓚宦?，擰著包袱去了。

    走到門首，她又偷偷扭頭望。董墨還坐在雕花罩屏內(nèi)，陽光壓低了他整片背脊。他把兩個胳膊肘撐在膝上，交握著的兩只手抵住下巴，遮了大半張臉，只剩一雙漆黑的眼睛，像大漠夜空里的星。

    而他整個人是那片空曠的荒漠。夢迢認為，她做不了他的野火。

    她習慣了欺瞞，詐哄，色引，利誘，世間一切齷齪的手段來存活。唯獨不慣被愛。一切能被她預料的苦痛都是穩(wěn)妥安定的，她早做好了迎接它們的準備。而愛所帶來的那種虛無縹緲的快樂，卻叵測得令她束手無策。

    她想要把心退步回暗井里，隔絕光線，掐滅期盼，絕對安全。

    叵奈沒什么是永不更改的，連那黑漆漆的暗井也悄然地發(fā)生著變化，她要回去，也有些時移物轉(zhuǎn)了。

    夢迢卻渾然不覺，這廂攜彩衣將將歸家，氣還沒喘勻，就見老太太跑急馬似的骙瞿過來，進門便四下里張望，在妝臺見瞧見夢迢，忙上前去大呼：

    “我說夢兒！你總算是回來了！我有樁事情要找你商議，偏生不好去尋你，急得我呀，連著兩日翻來覆去睡不著覺！”

    夢迢渾身疲態(tài)，鏡子里的臉也有些褪色，淡淡橫她一眼，“娘，哪樣事情不得了，且等我吃盅茶歇會再說?！?/br>
    說話吩咐小丫頭上茶，與老太太坐到榻上去。屁股剛落座，老太太就有些耐不住，“少君被衙門拿去了！”

    “誰？”

    “少君、常少君！”

    夢迢含了口茶湯在嘴里，慢悠悠將腦子一轉(zhuǎn)，才想起來她說的是常秀才。她輕描淡寫地擰著眉，帕子慢條條蘸蘸嘴，“哪個衙門拿他？又是為什么拿他？”

    “章丘縣的縣衙門拿的！”老太太提起來便是一臉的晦氣，“就元夕第二天，章丘縣來了兩個差役，說少君在章丘犯了個官司……噢、是說他那年院式舞弊，要拿他回去問罪！”

    愈發(fā)將夢迢說得發(fā)蒙，“什么時候的黃歷了，此時想起來查？”

    “可不是嚜！我看他們是欲加之罪！不知少君是在章丘老家得罪了誰，無端端的忽然來拿他。這還了得，若果然查出個什么，既要服役，還要剝了他的功名，豈不是天大的冤屈？”

    “您就沒問問常秀才？”

    “他也不知得罪了誰?！崩咸~心緊扣，面上慍怒，“我原是想托章彌給問問，又想章彌同章丘縣衙門并沒什么人情來往。還是等玉哥兒回來，叫他使人打探打探什么個緣故。玉哥兒是府臺，頂頭的上峰，總是好說話些?！?/br>
    夢迢點點頭，想起常秀才素日里舉止規(guī)矩，就是姘了老太太，也不是一味哄她的錢，倒像有幾分真心似的。這樣個人，不大像在功名上舞弊的人。于是應下老太太，且等孟玉回來告訴他。

    孟玉并未在路上留連，趁西風一路揚鞭，到歷城先送了銀蓮姊妹歸家，便急急趕回府中。

    這日晌午進門，見夢迢迎在門首，遽然有些千般離情口難言之感。他輕頓腳步，兩下對著笑了笑，才彈著袍子進屋，“路上奔波幾日，衣裳也趕不及換，你瞧身上是不是滿是泥點子？”

    夢迢也像有些生分似的，好一會才把心神擱回夫妻間的行止里，圍著他轉(zhuǎn)一圈，“我瞧你像是瘦了些?！?/br>
    “成日奔波，哪有不瘦的道理？”孟玉驀地將她一把撈抱起來，洋洋地挑動眉峰，“瘦是瘦了兩分，力氣可不見小，瞧，還是一把就抱得動你。你像是也清減了幾分。”

    “我病了一場嚜，自然要瘦的?！?/br>
    “病了？”孟玉忙將她擱在榻上，晚下腰觀她面皮，“是有些顏色不好，如何就病了？”

    “給風吹的，不妨礙?！眽籼霰苓^他的眼，在炕桌上倒了盅茶舉到他唇邊，“你去洗澡換衣裳，我叫人擺飯你吃?！?/br>
    末了招呼丫頭備浴，又吩咐人擺飯，忙過一個時辰，兩口才安安穩(wěn)穩(wěn)坐在榻上吃飯說話。夢迢說起常秀才的事情來，孟玉難得置喙老太太一句，“我看抓了也好，省得他常來絆著娘。”

    夢迢捧著碗乜一眼，“我看他絆著娘倒好，他為人不錯的，總好過那些唱戲耍雜的，就會說好聽話哄人的錢。娘如今不比年輕時候了，都說年歲越大越糊涂，就算她此刻還清醒，以后呢？誰說得準？要是糊涂起來她的銀子經(jīng)得住那些人哄？”

    孟玉只得笑，“你既這樣講，少不得我費點心。一會我使人往章丘去問問什么緣故，倘或無事，仍舊將他放了就得了，不是什么了不得事?！?/br>
    事情說定，夢迢復動了箸兒。細嚼慢咽間，她窺他一眼，“那位什么娘娘的后家人，可安然無恙地救出來了？”

    “啊，救出來了?！泵嫌襁€是有些不大習慣對她說謊，握牙箸的手頓了頓，抬眉睇她一眼，腦子里理著話頭，思來想去，仍不住該從何說起。

    他曉得即便說了，她也未必生氣，可就是沒由來的心慌，只怕說了她真是不氣惱。這里踟躕忐忑，夢迢卻又是另一副思想了——

    她想著要回歸到這不見天日的窟窿里，仍舊像從前，把那顆胡亂跳動的心撥亂反正。董墨只是那個受她誆騙的董墨，生活只是她追逐的那種富貴生活，夫妻還是那對互惠得利的夫妻。讓一切回到苦悶而穩(wěn)固的日子里。

    所以她慢條條擱下碗，眼睛尖銳地射著一絲笑，“我都知道了，何苦瞞我？咱們占了人家姓名身世，不照拂些也是沒良心。我看，你索性將她接進家來，在外頭住著也不便宜，人家也要說她的閑話?！?/br>
    孟玉端著碗默一會，干脆使丫頭收了炕桌，干干凈凈地欹在榻后圍上，望著夢迢淺笑。他穿著寶藍的道袍，錦上泛著幽光，蕩進他眼底，幾如一個玉瓶里的水，發(fā)出一點悶懨的聲響。

    其實是岑寂的，窗外倒有幾聲啼鶯，惹起舊愁無限。她果然一如既往不動怒，孟玉想來，就有幾分灰心。他閑手撥弄茶盅，漫不經(jīng)意地吁口氣，“你說的誰？”

    “你倒來問我？好笑了。”夢迢振著肩笑兩下，慢洋洋地為他添了茶，“別裝模作樣的，就是那個叫張銀蓮的。怎么，未必是我想錯了，你不喜歡jiejie，倒喜歡叫玉蓮的meimei？”

    逗引得孟玉也跟著笑，“凈的瞎講，她妹子比彩衣還蠢笨，我能瞧上她？”

    “你才瞎講！我彩衣哪里蠢笨？”夢迢倒吊起眉來反駁。

    這一駁，仿佛他那點私情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沒要緊，不相干，不妨礙。

    孟玉當下大松一口氣，卻又自心底里滿溢心酸，浮作面上一個蕭條的笑，“我并不是有意要瞞你，從前真是清清白白的，什么事也沒有。后頭有些什么……又不知該如何同你說了。只怕說了，你以為是我一早預謀好似的?！?/br>
    此話一出，倒招出夢迢一記輕蔑的眼神，“這樣講，你們還是情到濃時，身不由己了？”

    “你這話……”孟玉察覺此中酸意，心里騰騰地高興起來，貼近炕桌的冷沿訕笑著哄她，“你要是有一點不愿意，也不說接她進府這列的話了，我明日就拿著銀子去打發(fā)她回無錫去?！?/br>
    夢迢自省失言，眨眼便真心實意地笑起來，“我不過是隨口說一句，并沒有哪里不愿意?！?/br>
    炕桌上映著梧桐的影，青蒼徘徊，嫩葉簌簌地左右搖擺。多久了，他們你躲我藏地追逐，這一個探出腳來，那一個又藏身回去，總不肯露出馬腳。

    孟玉這樣想，倒不是責備她，多半是怨自己。他心里忍不住嘆息，到底愛慾何如，怎么常常使人心余力絀？

    作者有話說：

    第34章 多病骨（四）

    夜里簾漏滴, 卻是春歸消息。離了元夕不過大半月光景，桃李新發(fā), 杏染綠蔭, 陡然打破這委頓的協(xié)調(diào)。

    夢迢捉著裙，用繡鞋底蹭著，總也蹭不掉那冒了兩寸的草, 索性怠惰而不耐煩地揚起音調(diào)，“管家, 把這些地縫子里的草拔干凈, 東一簇西一簇的, 看著凄荒, 新姨娘住進來哪里好看啊？”

    那管事的正招呼人掛洞門外的小匾, 聞言跑到場院中來打拱, “太太放心。太太再瞧瞧還有哪里不妥當，小的好趕著叫人辦?！?/br>
    夢迢歪著臉, 晨光從她額上斜射下來，把兩扇睫毛撲在臉頰上，密密長長的, 半遮半露著她眼中的輕蔑的刁鉆, “你倒省事, 新姨娘要進門了, 往后可不得巴心巴肝伺候她？多得是你的好處嚜?！?/br>
    這話可不得了，管家忙把腰桿彎得低低的，“小的不敢！這府里是太太說了算, 太太說這處房子撥給新姨娘住, 要掃洗干凈, 是太太的話小的才不敢耽誤的, 并不是為什么新姨娘！”

    夢迢抿著嘴笑，正要褒獎他兩句，不防梅卿打洞門底下裊娜而來，替她贊了，“你倒乖覺。這就是了，別說一個姨娘，就是來十個八個，這家是誰做主，你摸著你項子上的腦袋好好想清楚。不會巴結(jié)就罷了，只怕巴結(jié)錯了人，怎么死都不知道。”

    “噯、噯。”管家忙兩頭作揖，夢迢一揮袖，適才提著神去了。

    梅卿擦身走到場院里來，向夢迢一遞眼色，兩人便行到廊下看新收拾出來的屋子。屋子里陳設(shè)精美，一應家私都是髹紅黃楊木的，窗根底下那寶榻，更是精雕細琢，成簇的蓮花。

    臥房里還缺張床鋪，墻根下立著個偌大的櫥柜，門上繪著幾株生機勃勃的蓮蓬。打開來，層層疊疊的好衣裳，綾羅綢緞各類料子各樣顏色花樣，真格是亂花漸欲迷人眼。

    輕撫著那些衣裙，梅卿回首一笑，“姐到底是姐，擺下這么個迷魂陣，誰不著道？何況個沒見過沒吃過的窮丫頭。”

    夢迢將腰抵在圓案上，別著眼，半個唇角輕巧地彎著，“什么迷魂陣？你別冤屈我，我可是真心實意的。”

    “真心實意要將這姓張的姑娘套死在這富貴窟窿里？”梅卿到底是過來人，一眼就將她看穿，湘裙款動間，滿目輕飄著妍麗，無所謂的意味，“也好，眼瞧著我要嫁了，家里沒個幫手，如何支撐？只盼她是個可造之材，不白浪費姐的糧食?！?/br>
    夢迢避而不答，轉(zhuǎn)問：“柳朝如那頭定下日子了？”

    一提起，梅卿便目染歡喜，“昨日你忙著盯著這里收拾屋子，還不曉得他與媒人往家來了。擱下了聘禮，定的五月里迎親?！?/br>
    好歹姊妹一場，她要出閣，夢迢也難免悵惘。她低著臉望著翹起的腳尖，在悠悠蕩蕩的塵光里左晃一下，右晃一下，“一轉(zhuǎn)眼你也要出閣了，記得那年在路上拾到你，瘦得跟個枯柳條似的，還當養(yǎng)不活呢，沒曾想長這樣出挑?！?/br>
    梅卿笑里泛起微澀，環(huán)顧著富麗的屋子嘆了聲，“多少年了，總算叫我從這金窟窿里脫了身！”

    夢迢心里仍舊篤定她脫不了這個身，只是不再掃她的興，閉口微笑著。

    梅卿又問：“屋子收拾好了，幾時接那張家姊妹進來？”

    “快了。”夢迢淺步行到窗畔，將糊窗的細紗撫一撫，“這窗紗要換個銀紅的，還得費個三五日功夫，還有張床沒打好。落后揀個好日子，就使轎子去接?！?/br>
    按夫妻倆商議的，原是該孟玉親自去接?？墒遣磺?，隔兩日泰安州龐大人來了封信，說是上回運到底下的鹽各大商賈販售一空。都是些新做販鹽買賣的人，見如此紅利，高興得不得了，要與孟玉這頭訂下樁大買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