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娶弱腰 第23節(jié)
兩個丫頭忙告罪去了,屋里下剩他兩個人。柳朝如的目光便大膽了些,走上前來向她拱手,“您近來可好?” 老太太不禁抬了正眼看他,穿著鴉青的道袍,寬寬的一條白襟口,個子高,眼里有一泓暗水輕輕拍著浪。比上回席上見他,目光里添了些說不清的態(tài)度。 不過她喜歡美男子,不由多看了他幾眼,眼梢不經意地露出些媚態(tài)來,“你與梅卿的好事將近了嚜,我做娘的,自然也高興。這人心里一松快,身子骨自然健朗?!?/br> 說著,拿出張寶鈔來拍在桌上,腰肢像一縷煙,弱弱裊裊地抻起來,端著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找你來,不為別的,體諒你有難處。上回我說要你三百兩的聘禮,不過是要場面上好看。玉哥兒早同我說了,你家道艱難,哪里能真要你的呢?這個錢,你且拿去,對外只說是你自家籌措來的,彼此面上都好看?!?/br> 柳朝如瞟了那票子一眼,不想叫她瞧不起,拱手謝辭了,“婚姻嫁娶,三書六禮,都是應該的。我既然應下,自然想法子周全,不敢讓您破費。” “什么破費不破費的,都是虛講客氣。這銀子給了你,你再送回來給我,不都是一樣的?”老太太呷了口茶,拈著帕子蘸蘸唇角,聲調仍懶懶的。 柳朝如卻格外肅穆鄭重,“不行。”冷硬的嗓子似乎將她嚇了一跳,抬起眼來打量。他忙換上副敬意滿滿的笑臉,“沒有這個道理,您養(yǎng)小姐十分不易,我要娶您的女兒,總該拿出點誠意?!?/br> 他態(tài)度堅決,老太太癟癟嘴,再不多勸,只碗嘆著,“難得你有如此志氣?!边@廂將寶鈔折回袖中,復打量他,“你怎么不坐?在我跟前站著說話,像是服侍著個七老八十的老夫人似的。我雖老了,耳朵卻還好,你坐回去說話我也聽得見?!?/br> “您半點不老?!绷缑摽诙?,眼睛在她臉上流連須臾,轉背走回下首座上去。 老太太看著他的背影,恍惚覺得他方才的眼在她眼角碾了碾,碾平了一絲細紋。 她似乎在剎那間年輕了兩歲,心里有些高興,就格外仁慈起來,曉得過問人兩句,“聽說你母親在南京,成親的時候,她來不來呢?” “母親身子不好,只怕經不起路途顛簸,恐怕不能來。信里我將這里的境況都告訴給她老人家,她老人家說,等來年中秋,帶著小姐一道回南京探望一樣的?!?/br> 老太太沒什么好再問的,只好問他:“你母親貴庚?” 問得柳朝如心內微微發(fā)窘,他讀了那么多圣賢書,卻秘密對一個比他年長許多的女人有非分之想。他稍稍低著頭,不知是對誰愧疚,“與您一般年紀?!比缓髮⒀弁蜷T簾撩不平的縫隙里。 過了一會,他還是轉過來望著老太太,心道這也不能怪他,誰叫她長得如此年輕,充滿誘人的風韻,避是避不開的。 老太太全然不知他心里所想,只覺得他的目光帶著點侵略意味,靜靜地穿過來。她心里有些不自然地把裙掃一掃,手腕上的兩只翡翠鐲子磕動,發(fā)出叮叮當當的脆聲,如少女銀鈴似的笑聲。 恰好丫頭提著炭進來,點了熏籠,貓著聲在老太太跟前說:“常秀才來了,老太太前兩日不是說嘴里發(fā)苦,他正好帶了李家鋪子里的蜜餞?!?/br> 老太太便起身,向柳朝如告辭,“你坐,我喊玉哥兒過來同你說會話,吃了飯再走。我先回房歇午覺去了?!?/br> 又是這位“常秀才”。柳朝如把心里的納罕放一放,起身送她,直望著她迤隱在折廊盡頭,他臉上的敬意一墜,顯露出眼中一點陰沉的癡迷。 午晌走到家來,小廝在園子里提著桶澆水。這小院里開了一片四四方方的小菜地,種些常生長的菜蔬。小廝是柳朝如早年的書童,跟了他七.八年,不大講規(guī)矩。 這廂見著他也不請安,仍舊背著身鼓搗菜園子,“老爺,衙門差役來說,那個什么常秀才訪著消息了,本名叫、叫、噢,叫常少君。不是本縣人,原是是章丘縣人氏,在濟南府學讀書,現(xiàn)住在城東頭一門遠親家里。” 柳朝如正要進屋里去,聞言背著身在門首立了一會。很短暫的一會,可在他心里,已有些地覆天翻。 他剪著胳膊轉來,目光凜凜無光,“我這里修書一封,你到驛館叫送給章丘縣的縣令,捎句話,就說柳某所托,萬望成全?!?/br> 小廝點著腦袋答應,也不多問。他便轉背進去,把門口的光線折了一折。屋里靜悄悄地躺著些桌椅,消沉得沒有一點好事將近的喜氣。 街上卻是紅燈映柳,喜笑聲頻。 年關將至,各門戶結彩聯(lián)燈,鋪陳綺席,忙著請客擺酒走親訪友。夢迢先整頓各處節(jié)禮,后又應酬各方太太奶奶,一連cao勞多日。 那案上單是各家的賀貼就有許多,翻還翻不過來,偏生丫頭又拿來一個拜匣一個錦盒。 這丫頭也是傻氣,拜匣原是龐大人家的小廝打泰安州捎來的,另給了管事的十兩銀子,叫偷么將一個錦盒送給夢迢。 那管事的暗里將龐大人痛罵一通,罵他癩□□癡心妄想就罷了,還不懂事地送東西來,叫他哪里敢跑這個腿?夫妻倆一向不瞞彼此,他們底下人瞞著送了,反倒遭禍??蓙G又丟不得,送又不敢送,簡直是個燙手的山芋! 于是便使這傻兮兮的小丫頭將拜匣錦盒一齊送進來。丫頭自然是往書案上呈給孟玉。孟玉打開拜匣看了帖,又打開給夢迢的那只錦盒,吭吭便是一陣譏笑。 夢迢在那頭檢算各處禮單,聽見聲音,由罩屏內探出半個腦袋,亮晶晶的眼,“什么事情好笑?” “你來,我念給你聽?!泵嫌駥⑹忠徽?,把她喊到跟前,取出錦盒內一張小箋朗朗念道:“祝夫人紅顏不老,金體安康。小生龐云藩熏沐拜上?!?/br> 夢迢聽后,翻著眼皮啐了一口,“這殺千刀的,腦子還沒轉過彎來呢?” 孟玉摟過她,笑得狂妄,“我看他不是腦子沒轉過彎,是彎了又彎,還是忘不了你。瞧,還單給你送了禮,我這里,就只一張賀貼??梢妳?,惦記你比惦記我多許多呀?!?/br> 正調笑,又聽見丫頭來稟,彩衣到門上傳話,董墨要往小蟬花巷去。孟玉臉上的笑倏地僵滯下來,他可以對龐大人之流肆意嘲諷,不往心里去。但對董墨,他很有些不安。 這種不安無證可考,或許來源是他看見董墨念及“張銀蓮”時耐人尋味的調侃與笑,或許是夢迢不露聲色的一絲轉變,盡管他們都隱藏得很好。 可不安也沒法子,他沒立場去指責,要有不對,天時地利皆有不利,機緣巧合皆不湊巧,哪里都不對。 他松開夢迢,踱著步子翛然地坐回椅上,“你去吧,那些禮單擱著我來瞧?!?/br> 夢迢望他一眼,到底沒說什么,心里仿佛有一千根線扭纏著。好在他們的關系從頭就別扭,這會子也犯不著去理,理也理不清。 遐暨至小蟬花巷,董墨還未到。夢迢在院里呆站,舉目一望,天色半晴半陰,淡煙薄靄攏來,像是整個泉城的水四處溢散,在心里匯攏,蒙蒙的一片混亂。 “在瞧什么?” 董墨不知幾時打葡萄架底下踅轉出來,穿一件湖藍潞綢直身,占滿一庭春。怪了,天又放晴,能清晰明了看清他衣裳上的多寶暗紋。 混沌暗昧逐明朗起來,夢迢不由得把笑掛上唇角,望著他走近。他走近了,卻拽著她的腕子往邊上一掣。夢迢趔趄兩步,待要發(fā)火,他又抬手將她后腦勺輕輕撳著。 頃刻夢迢回轉一看,剛有幾個漢子扛著一張榻打她邊上一徑往正屋里去,后頭緊跟著是一張髹黑的圓案,幾條梳背椅、三張小幾,小院剎那間忙忙碌碌,履舄不停。 董墨松開手淡淡笑道:“還打了兩張床,你同妹子一人一張,一時做不好,要年后才能搬來。糊窗戶的明瓦也請師傅做了,也得要年后才能換上?!?/br> “你真當回事去辦呢?!眽籼龅穆曇舻偷偷模行┌l(fā)悶。仿佛是在埋怨,帶著一點甜蜜的苦惱。 董墨不發(fā)一言,招手將斜春男人叫到跟前吩咐,“你再查驗查驗這院子里頭,哪處墻有沒有一點不結實,這個要緊。再有一樣,趕在這兩日請人造兩扇門換了來?!?/br> 聞言,夢迢遞上眼,“不要緊的呀,這個節(jié)骨眼上,都忙著關張過節(jié),哪里找工匠去?” 院里來來往往,董墨只怕磕著她,又將她往墻根底下掣一步,“越是節(jié)下,強盜土匪越是亂,都想著弄些銀子過節(jié)。我看,你與妹子收拾些細軟,到清雨園去小住些時日,元夕后再回家來。” 那彩衣舞著個勺子打廚房里鉆出來,“這話不假哩,昨日我聽見巷口那家前幾日便遭了賊了,夜里翻墻進去,給他們家漢子聽見,打起來,漢子還給扎了一刀!幸而是扎在胳膊上,今日還臥床不起呢?!?/br> 夢迢聽見也難免心里惴惴,可她是有去處的,原本今番還打算著要想個什么話搪塞了董墨,帶著彩衣回家去住些時日,好一家團年的。 這會卻不知如何編謊了,只得說:“叫我想想吧,去你那園子里住十天半月的,傳出去簡直不成樣子。” 董墨慮著,也隨她,“你倘或不想往我那里去,我在衙門里抽調兩個差役來,替你門外守過這些日子也好?!?/br> “這樣麻煩人?不好不好?!?/br> “是麻煩人要緊,還是你們姊妹的安危要緊?”董墨蹙著額,一點耐心仿佛給她左推右推推沒了。鼻腔里哼出個笑,不知是嘲諷他自己,還是威懾夢迢。 夢迢還是不應答,董墨也來了脾氣,一拂袖,剪著手往屋里去。 走到屋檐底下,還不見夢迢跟上,他只得回首。見夢迢還站在院子里,撅著一張嘴,耷拉著眼皮,一只鞋尖碾著地縫子里的苔蘚,跟那苔蘚有大仇似的。 他只得又放低了音,“也罷,你想幾日告訴我,都依你的意思?!边@一軟和,脾氣也徹底撒沒了,老遠地朝她招手,“進屋瞧瞧去,看看哪里擺放得不合你的意,趁下人在,叫他們重擺。” 這才見夢迢的笑臉抬起來,對上他的眼,立時又翻個眼皮,別到一邊去。裙底下的步子挪得慢慢吞吞的,似乎不情愿。 屋里卻是舊貌換新顏,先前幾張參差不齊的凳桌都給搬出去了,右邊罩內放了成套的圓案杌凳,墻根下長條的高案,擺著零散的罐子匣子,窗戶底下放著一張榻,鋪著裀辱華墊。 夢迢手背撳著嘴嗤嗤笑,“你看這間屋子,灰磚土墻的,擺上這些家私,怪模怪樣的。” “不過要行坐舒服些,不論配不配?!倍叩綁ο?,伸手一抹,搓著指尖,“墻上有些灰,掃一掃就好。趁著小廝們在,叫他們一道收拾了?!?/br> 兩個人坐在榻上瀹茶,彩衣轉來轉去招呼著小廝們掃洗。夢迢從碟子里揀了快點心給他,他擺擺袖,“不吃,倒盅茶?!?/br> 興許是這使喚下人一樣的調子又招得她不高興了,她朝那坐著水的爐子瞟一眼,淡淡地應:“水還沒沸呢?!?/br> 董墨便撩了衣袂,支起一條膝,朝背后高高枕頭仰下去,環(huán)顧著這屋里還有哪處不好。最后眼落在夢迢愛答不理的臉上,“我又是哪里招你了?” 夢迢在炕桌對面支頤著下巴,把臉偏向窗,“沒有?!?/br> 董墨再看她一會,便不看了,仍舊打量屋子。夢迢倒又偷么轉過眼來看他,那桐油紙的暗黃軋在他半張臉上,能看清耳畔冒出頭的鬢角,連接著下頜上極淡的胡茬。 像什么呢,夢迢有些孩子氣地想,像黃昏里一片岑寂的野地,讓人忍不住冒著刮破裙子的風險,赤著腳去踩一踩。 傍晚歸家,還想著董墨要她到清雨園小住的提議,又想起他臨走時在屋檐底下說的話:“你要是顧慮著名聲,這倒不怕的?!?/br> 話似乎沒講完,夢迢也沒問。她有千般顧慮,唯獨不是顧慮這一點。要搪塞他,也能編出個話來;要應下來,也有冠冕堂皇的說法。 顧忌的是,怕與他太近,又恐太遠。 正是這時候,孟玉打廊下進來,面上稍帶急色,“我要離家?guī)兹?,衙門才剛來報我,往齊河縣去的路上臨時出了點岔子,我得趕去?!?/br> 夢迢榻上下來,一面招呼丫頭打點細軟,一面問:“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還要你這個府臺大人親自跑一趟?” “噢,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泵嫌裨谄溜L后頭換衣裳,手稍頓了頓,臉低下去,聲音放緩,聽著有些訕,“咱們這里有門縉王爺的親戚,是他府上一位娘娘的后家。他家夫人小姐前些時往齊河走親戚,在路上被賊人劫了。消息剛傳回歷城來,我得親自帶些兵下去營救,也是給人家體面。去這一趟,恐怕就得元夕后才能回了,你同娘與梅卿在家好好的?!?/br> “那你路上當心,什么事情吩咐當差的去辦,你可千萬不要與那些賊人拼命!” 孟玉原走到簾下,聽見這話,又陡地拔腿回來,捧著她的臉細細瞧定。瞧了半晌,笑含微澀,“我知道。要是遇到什么事拿不定主意,就放著等我回來?!?/br> 言訖,他往她臉上親一親,斂了不舍的目光,一徑往外去。 說不清為什么,夢迢心里倏地發(fā)酸,大概是為他們從未有過如此漫長的分別。她在原地低著頭發(fā)怔,心里涌起巨大的凄惶怙惙,于是拔裙追出去! 她勢必要問一問他,這一去,還回不回來? 可到跟前,她又只敢將外間厚厚的門簾子撩開一條縫,什么話也沒能喊出口,岑寂著凝望他疾步匆匆的背影,終于掠過廊庭。 空落落的天上忽然下了雪,茫茫遮掩綠蔭春庭,哪里來一聲杜宇一聲斷琴,夕落燈又明。 作者有話說: 第30章 琴心動(十) 涼夜沉沉, 月移城樓,孟玉點了二百兵馬, 連夜奔赴齊河, 果然是去剿匪。只是被劫的并不是什么“娘娘后家的夫人小姐”,卻是張銀蓮姊妹。 是白日里收到的銀蓮親筆,說是在去往齊河路上遭了山匪, 叫拿五百銀子贖人,落尾還注:乞君親來。 孟玉想了小半刻, 到底是他打發(fā)人送她姊妹往齊河去的, 出了差錯, 也該他親自去救。便對夢迢扯了個慌。 可馬兒奔在路上, 卻是心有不安, 那馬蹄子噠噠噠噠響得急促, 像是鼓點子,叫人心里七上八下地跳動著。 這時底下官差跑上來勸, “大人不必擔憂,那處的山匪我們知道,攏共不過三.四十人, 都是山東一帶的閑散混子聚在一處, 打了些刀槍棍棒在手里充樣子, 不過是些烏合之眾?!?/br> 孟玉拉著韁繩, 馬蹄漸緩下來,“我倒不是憂心這個,只是兩個姑娘家, 落在他們手上, 恐怕……盡快趕到地方吧, 為了姑娘的名聲, 對外不要走漏風聲?!?/br> 那官差領命,朝后一招手,一行飛馳出城,塵卷千里。 夢迢夜里做夢,就聽見些亂糟糟的馬蹄伴著風的嗚鳴,慢慢地化作女人的啼哭,在月光滲透的山林里回蕩。乍聽著像她自己的哭聲,細細分辨,卻又不是。 驚醒過來,已是年關前三日,孟玉離家業(yè)已兩天。府里頭結燈連彩,萬事忙定,連該預備的菜蔬焰火一應都妥帖了,也將彩衣接回家來住著,連著與老太太梅卿打了兩日的牌。 未有戲還未定,管事的捧著戲單子來請夢迢定,夢迢懨煩煩地翻了兩篇,就丟開了,“去給老太太定與梅姑娘定吧,我瞧著沒兩樣?!?/br> 待人去了,彩衣偎到跟前來,“太太,平哥哥還等著您回話呢,再兩三日就是年夜了?!?/br> “要我如何回他好呢?”要編個瞎話也容易,或是哪家太太奶奶憐惜,接到府里過年,或是無錫還有親戚,回無錫去過。 但夢迢一味拖延。拖來拖去,下晌拖來個壓秤的砣,使秤桿往一邊斜了斜。 彼時娘兒們三個正在老太太屋里說話,說來說去,無非是議論梅卿的婚事。自打柳朝如推了那三百兩銀子,梅卿愈發(fā)落下心病,只覺是尋了位終身良配,恨不得插翅飛到他身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