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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帝尚在金殿上埋頭披著文折,大約是有些不安地在等他的批改。 謝青綰想退開一點距離,卻被他按著腰肢動彈不得。 她便索性安分待在顧宴容身側(cè),扯一扯她華美的錦袍廣袖,很有些好奇地小聲嘀咕:“殿下,這是甚么?” 熱氣吹得他眼神都微動。 顧宴容順著那只粉白瑩潤的食指所指,瞧見了那寸漸有些淡的墨痕。 小皇帝從堆積的奏折中抬起頭來,似乎并未放在心上:“大約是哪回習字時不慎污染了紙張罷?!?/br> 謝青綰卻緩緩蹙起了眉。 果然,旋即便響起顧宴容輕淡卻篤定的嗓音:“倘若是直接沾染,該比這道墨痕清晰濃郁許多?!?/br> 他定論道:“這是間接泅染才有的痕跡?!?/br> 小皇帝聽出一身冷汗來。 南楚極尚禮佛,御前所供的紙箋乃是價比黃金的金粟山藏經(jīng)紙,紙質(zhì)溫厚細膩,絕沒有泅墨的可能。 鴻臺殿乃是他溫書閱政的地方,鎏金的長階人臣沾染半步便是死罪。 何況皇宮守衛(wèi)森嚴,哪個能有這樣的本事潛入鴻臺殿,還閑情逸致地在他的皇座上寫字。 倘若依如此推算,只怕是皇宮的守衛(wèi)已出了非常嚴重的破綻與漏洞。 小皇帝卻逐漸白了臉,幾回張口才斷續(xù)吐出一句完整的話:“又是祂……” 謝青綰聯(lián)想起那神鬼之說。 “祂蒙蔽朕、cao控朕,像是和朕共生于這具rou.身當中,不知何時便會冒出頭來,搶奪朕的意識……” 小皇帝神情灰?。骸斑@回只是祂露了馬腳而已?!?/br> 御前所供的金粟山藏經(jīng)紙每張皆有編續(xù)與留案,倘若少了一張,輕易便會為人所察覺。 只是一點墨痕而已,鴻臺殿每日文折數(shù)量眾多,不慎染臟了藏經(jīng)紙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留在案上,反倒成了最好的遮掩。 謝青綰隔著輝煌金殿,望見這位年紀十歲的小皇帝心神惶惶,掙扎而不得解脫。 她卻平白無端地聯(lián)想起,少年時的顧宴容又何嘗不是如此。 妖邪纏身,命里帶煞。 卜官輕描淡寫的短短幾字,便是他在那座宮墻極深的幽庭里十二年困頓與煎熬的開始。 她書讀得雜,素來喜歡民間志異與傳奇故事,卻從不信有神鬼一說。 謝青綰朝上首遙望一眼,忽然出聲道:“陛下相信這世上當真有鬼神之流么?” 小皇帝被她問得愣神。 這樣的事太過荒謬怪誕,非常理所能圓說,是故他才堅信其與鬼神必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連急召攝政王入宮,小皇帝見他第一眼也開口便是:“鬼神困朕久矣,皇叔,幫幫我……” 他甚至忘了自稱為朕,只是下意識去尋求強大的庇護。 至于除卻鬼神之外的其他了可能性,沒有人同他提過,他亦沒有慮及。 小皇帝搖一搖頭:“朕……朕不知道?!?/br> 謝青綰吹了吹藏經(jīng)紙上將干未干的墨痕,似乎只是閑閑敘話一般,仰頭問身側(cè)之人:“殿下呢?” 顧宴容掀起一點眼睫,不咸不淡道:“不信。” 小皇帝一時晃神。 他生養(yǎng)在這繁華靡麗的王城,自幼便知道宮中有位朱砂黃紙銅錢紅線盡皆鎮(zhèn)壓不住的煞神。 自幼便被教導要遠離那座符陣環(huán)繞的廢棄深宮。 皇叔因神鬼之說被“封印”幽庭足足十二載,卻原來至此都不曾信過這些么。 父皇殯天那一晚,曾牽著他的手最后一次囑咐道:“朕走后,攝政王便是朝中唯一一個可以全盤托付之人。” 幼年登基的帝王將他最后一句話牢牢記在心里。 皇叔不信鬼神,他便也不信。 小皇帝才堅定一瞬,復(fù)又隱隱覺得為難:“可不是鬼神,這樣荒誕無稽的事情又該作何解釋?” 謝青綰便同他細細數(shù)來:“那張泅墨的普通宣紙上究竟寫了甚么,魏德忠自陛下登基以來便是您身邊貼身伺候的一把手,為何卻對這樣的事一無所知。” 這樣一樁乍一看似乎同鬼神只說有著千絲萬縷聯(lián)系的怪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竟轉(zhuǎn)回到他最為熟悉的領(lǐng)域來。 朝堂,權(quán)爭,謀術(shù),他終其一生都永不可擺脫的事。 小皇帝前所未有地鎮(zhèn)定下來。 燕太后設(shè)下家宴,嘉祥宮的內(nèi)侍前來傳話時,謝青綰正拈著銀匙,將那碗蒸得細嫩的酥酪道道深痕來。 她仍舊不大喜歡百合蜜煉的口味,存著小心思將淋了蜜煉的部分盡皆喂給攝政王。 又支著腦袋問他:“殿下可有頭緒了么?” 顧宴容闔上最后一本批罷的文折,握住她執(zhí)銀匙的手攏進掌心里,答非所問:“綰綰好會哄人?!?/br> 謝青綰拈著銀匙的手指一頓,匙上小塊雪白的酥酪滾落,跌落碗中時還簌簌彈了兩下。 她后知后覺,意識到他話中所指約摸是今日同小皇帝的一番長談。 一時心軟,見這樣的話起效便多寬慰了小皇帝幾句。 算起來倒確乎超出了所謂“情面”的范疇。 顧宴容漫漫把玩著那皓雪似的一截細腕,他似乎格外偏愛她尺骨上那點骨感分明的凸.起,指腹輕柔。 謝青綰仰頭望他:“見陛下為神鬼之事困頓煎熬,便總會克制不住地聯(lián)想到一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