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時已到 第59節(jié)
吉吉卻還是察覺到了不對,腳步下意識地放慢放輕了些。 書案后,衡玉筆下微頓,握筆的手似有些發(fā)顫,此時微微抬眼看向了面前擺著的那只雕竹筆盒。 吉吉順著她的視線看去——這只筆盒這是姑娘的阿翁留下來的,姑娘總要帶在身邊…… 而姑娘此時…… 吉吉走近了才瞧見少女一雙濃密的眼睫是濕潤著的,白皙的臉上挺翹小巧的鼻頭微微發(fā)紅。 吉吉有些不安地輕聲喚道:“姑娘……” “去拿幾個紅薯來烤吧?!焙庥窈鋈坏?。 吉吉一怔之后,連忙點頭:“好嘞,婢子這就去!給姑娘多烤幾個!” 從前她和姑娘最苦最難的時候,開心的時候烤紅薯,不開心的時候也是烤紅薯……香甜暖糯的紅薯,最能叫人熨帖了。 她對姑娘要做的事,所知并不詳細,但隱約也有所感。 正如姑娘所言,她與姑娘之間是有感應(yīng)在的! 就像此時此刻…… 吉吉跑出了書房去拿紅薯,也是眼圈紅紅。 書房內(nèi),衡玉拿手背擦去了眼前朦朧,再提筆時,手已經(jīng)不再抖了。 她筆下所寫,是一個個人名。 皇室宗族,無論是否在京中者;朝廷高官,凡是三品以上,無論在朝還是已經(jīng)致仕,姓名皆在其上,無一遺漏。 這些年來她為查阿翁死因,對昔日與阿翁同朝為官者、各人利益關(guān)系糾葛,及當(dāng)下各方派別勢力,早已都倒背如流。 當(dāng)下她要做的,便是從這些復(fù)雜的關(guān)系網(wǎng)中,先篩選出附和“二十三年前自身或家族在朝中得勢者”這一條件之人—— 此非一日之功,需要耗些工夫,但有此大進展,有事可做,于她而言便是最好的局面。 吉吉很快捧來了洗干凈的紅薯,蹲身丟進了火盆內(nèi)。 小丫頭烤得十分用心,就守在炭盆旁,不時用火锏翻上一翻,仿佛是在做一件最重要的事。 不知過了多久,衡玉放下了筆,看向守在火盆旁的吉吉。 吉吉也朝自家姑娘看來,見衡玉露出笑意,圓圓臉蛋被烤得紅紅的小丫頭也立時咧嘴笑了——姑娘好像開心些了,烤紅薯果然很有用呢! 話分兩頭,再說前去大營求神仙相助的蒙大柱,在營中等了足足兩日,方才得以見到神仙本尊。 蕭牧近日忙于公務(wù),大柱又事先言明并非要緊事,故而起初并未叫人通傳攪擾,直到聽聞自家將軍總算得閑,才前去求見。 時值清早,蕭牧剛從演武場cao練罷士兵回到帳內(nèi),還未解下盔甲,接過王敬勇遞來的茶碗喝了幾口。 “大柱這回是報喜來了?”嚴軍師在旁,烤著火笑著問道。 “還沒……”少年下意識地又想撓后腦勺,“吉畫師還沒答應(yīng)呢,所以……才特來求將軍幫忙?!?/br> “當(dāng)求。”印海滿臉贊成:“眾所皆知,咱們將軍在保佑他人姻緣這一塊兒,一貫也是極靈驗的?!?/br> 說著,看向自家將軍,含笑道:“正所謂幫人到底,送佛到西,大柱的這段姻緣本也是由將軍間接促成,這樁媒將軍合該保到底才是的?!?/br> 那邊,蕭牧放下了茶碗,被茶水浸過微濕的薄唇輕動了一下:“可?!?/br> 大柱立時拜跪在真乃有求必應(yīng)的菩薩面前,磕了兩個響頭。 蕭牧看一眼近來尤愛磕頭的下屬,邊往帳外走,邊道:“若來日營洲地動,必與你難脫干系——走吧,隨我動身回城?!?/br> 幾人齊聲應(yīng)下,當(dāng)即跟了上去。 “不答應(yīng)不娶了就是,你還想讓咱們將軍替你去求那吉畫師不成?”王敬勇走在后面,有些不滿地對蒙大柱說道:“此人行事一貫脫離章程,若她借機刁難羞辱將軍可如何是好?” “啊……不,不至于吧?”蒙大柱忐忑起來。 “若是實在不懂,便少說些吧?!蓖蹙从逻€要再說,卻被印海從身后拍了拍肩膀:“敬勇,人要懂得適當(dāng)藏拙……” 王敬勇自是聽不大懂的,偏生此時嚴軍師走過,也是滿臉叫他看不透的笑意:“真論起來,大柱和將軍,究竟誰幫誰還不一定咧?!?/br> 印海盤著手中佛珠含笑點頭:“正是此理了?!?/br> 這些字他分明每一個都聽得懂,但此時放在一起卻叫他如聽天書,王敬勇嘴唇翕動了一下,一句“你們莫不是有病”到了嘴邊死死忍住,再不愿聽他們打啞謎,皺著眉快走幾步將幾人甩在身后。 “咱們今日便說一說這《雙鏡戲》最后一回,只道那崔小姐為家中逼迫,不日便要嫁去京都權(quán)貴之家,柳生聞訊一病不起……” “慢著慢著!先不許講!” 營洲城內(nèi),臨街的朱記茶樓中,蓄著長須的說書先生哀嘆搖頭之際,被一道突然響起的聲音打斷。 堂內(nèi)眾茶客皆轉(zhuǎn)頭看去。 只見來人系梅染色披風(fēng),淺藤紫衣裙,發(fā)髻邊簪珠花,行走間環(huán)佩之聲叮當(dāng)作響,一張臉生得嬌憨俏麗,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模樣。 其身后跟著數(shù)名丫鬟仆從,顯然是位富家小姐無疑。 然而富家小姐也不能隨便打斷人聽書的! 偏那少女半點不在意他們的眼神,只向那聽書先生問道:“你接下來可是要說,崔小姐聽從父命嫁入權(quán)貴家,且還要將這柳生講死了去?” 聽書先生含笑忍耐道:“姑娘且坐下,安靜聽下去便知了?!?/br> 少女顯是有些急了:“我一連在此聽了三日了,就等著柳生和崔小姐成親呢,為何崔小姐一定要聽從父母之命?她為何不反抗呢?” 聽書先生只捋著胡須道:“諸事自有因果注定,戲中人亦在塵世間,總歸逃不過宿命輪回……” “什么因果注定?前幾日分明都聽得歡歡喜喜的,崔小姐既是翻墻逃出家中游玩時與柳生相識,那她必然是不受束縛之人,定不會任人安排擺布的!且柳生怎么說病便???他知曉心上人要另嫁,難道不該想法子阻止此事?一聽到消息便病倒了,未免太過沒用了吧?他究竟待崔小姐有沒有真心?” 少女不滿地道:“這根本是前后矛盾,我看分明是你刻意給聽客們喂刀子,好拿來騙人眼淚吧?” 她說得一套一套,聽書先生聽得噎住——眾所周知,自古以來總是悲劇才能長久流傳,使人銘記嘛。 不能讓人看哭的故事,叫什么好故事? “姑娘若不愿聽,自行離去即可,還請不要妨礙其他聽客?!甭爼壬辶饲迳ぷ樱挥俣嗉永頃?。 “我偏要聽,且還要聽我想聽的呢。”那少女朝身后的丫鬟招手示意。 丫鬟會意上前,將一錠銀子放到了幾案上。 “姑娘這……”說書先生看得愣住,無奈道:“這不合規(guī)矩……” 丫鬟又將一錠銀子放了上去。 “這……” 丫鬟再放一錠。 “……”說書先生輕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這次丫鬟未有再加,而是伸手要將銀子拿回:“既然先生為難,那便算了——” “誤會了誤會了。”說書先生拿折扇輕輕壓在那幾錠銀裸子上,笑著望向那名微抬著下巴的少女:“按說本不該提早透露下文的,可姑娘著實誤會了,在下的戲本子里,本也是沒打算要讓柳生和崔小姐陰陽相隔的!姑娘且放心聽著便是了——” 說著,另只手拍響了醒木,繼續(xù)講道:“話說柳生命懸一線之際,崔小姐于香案前拜跪,同菩薩立誓若柳生命斷,她亦絕不獨活……此番真情感動上蒼,那玉塑的菩薩像竟緩緩落下淚來!” “一時間房內(nèi)金光四漫,院中本以衰敗的花草猶如枯木逢春,重現(xiàn)鮮麗,病榻之上的柳生坐起身來,由此病痛全消!” “柳崔二人相擁而泣,崔小姐家中父母亦為此動容不已,既有菩薩示下,便也再不曾反對阻撓二人的親事,雙鏡城中,就此成就一段良緣佳話!” 聽得這般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堂中眾聽客猶自反應(yīng)不及,悲劇美學(xué)愛好者不免埋怨道:“……我眼淚都準(zhǔn)備好了,你就給我聽這個!” 說書先生起身朝眾人笑著拱手:“在下才疏學(xué)淺,諸位多擔(dān)待些?!?/br> 有人不買賬地道:“倒也不必將見錢眼開說得這般清新脫俗的!” “就是,哪有這么講故事的……” “跟他置什么氣,本就是個賣故事為生的……” “姑娘,這個結(jié)局您還滿意嗎?”丫鬟小心翼翼地問那少女。 少女皺了皺眉,拿手指點了點下巴,勉強道:“還行吧,總歸是在一起了呢?!?/br> 丫鬟松了口氣,一片嘈雜議論聲中,邊跟著少女上二樓去,邊笑著說道:“看來姑娘更看重結(jié)果呀?!?/br> 那說書先生顯是現(xiàn)編的,什么菩薩都冒出來了,這不扯呢嗎? “那當(dāng)然啦,只要結(jié)果是好的,過程如何有甚緊要的?”少女心情愉悅地道:“且由此可見,只要有心諸事可成,果真事在人為呢。” 丫鬟捏了捏快要空掉的荷包——行吧,姑娘管這叫事在人為。 裴無雙快步上了二樓雅間,依舊在臨窗處坐下。 “不知裴姑娘今日……想點些什么?”伙計上前詢問,笑意有些勉強。 這位姑娘一連來了三日了,回回點了他們這兒的茶水點心小菜,都要百般挑剔一番—— 一會兒嫌他們的桌椅擦得不夠干凈,窗子也不夠大;一會兒又說他們的茶水太澀,根本不像是拿山泉水煮出來的; 昨日又因嫌他們的芙蓉糕太甜,連掌柜的都被逼得來同她賠不是——在此之前,掌柜的又何曾想得到有朝一日須為芙蓉糕太甜而同人賠罪呢? 可偏偏如此瞧不上他們茶樓,還要日日過來,真是叫人不理解…… 但誰讓人家是裴刺史府上的千金呢,還是得好生招待著才行。 “什么都不用,你自忙去吧?!迸釤o雙推開窗,邊說道。 來茶樓什么都不點? ——這可真是太好了! 伙計喜笑顏開,連連應(yīng)下退去了。 而不多時,便見裴家的下人先后從馬車里搬了東西出來,將軟墊、茶水、食盒等一應(yīng)之物送上了樓。 “這位裴小姐到底干嘛來了?” “昨日可是天黑透了才走的,今日這陣勢,該不是要搬張榻睡咱們這兒吧?” 幾名茶樓伙計看在眼中,不由愈發(fā)不解。 “姑娘,在此處當(dāng)真能等到印將軍嗎?”雅間內(nèi),丫鬟小聲問道。 “他與那個姓蒙的校尉關(guān)系那般近,近日蒙家先是找回了丟失多年的姑娘,又去衙門解除了兼祧之事,他多半是要回城的?!迸釤o雙望著樓下街道:“他若回來,必會經(jīng)過此處的,我就且在此守株待兔?!?/br> 丫鬟聽得想嘆氣。 守株待兔……那得是遇到瞎眼的笨兔子才行吧? 裴無雙又盯了會兒,抬手揉了揉仿佛抻長了的脖子道:“安蘭,你來替我盯上一會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