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著頭，手里拿了一根穿了白棉線的細(xì)針，歪著頭，眼淚一滴滴的打到那棉線上，嘴里卻仍舊道：“其實縫合傷口用桑皮線最好，不過這個一時好難找到，好在白棉線也不錯，我縫的好看些，免得留下難看的疤痕……”

    像褚秋水仍舊活著一般。

    褚翌已經(jīng)打定主意不再理會她，可看見這一幕，心還是如同浸在三九天的冰水里頭，冰涼到了極點就生出密密麻麻的刺痛。

    衛(wèi)乙已經(jīng)將她所做的事都告訴了他。

    他從來也沒小覷過她的本事。

    他原本是應(yīng)該為了她自豪或者驕傲的，可是，他現(xiàn)在完全的提不那樣的心來。

    他站在門口許久，她都沒有注意到他。

    褚翌身體高挑，宋家的屋門框低矮，他沒有低頭進(jìn)去，就一直站著，直到站的腳都麻了，沒了知覺。

    這一刻，兩個人，一個屋外一個屋里，明明距離很近，卻像是隔了千山萬水。

    這一次，他低頭走到她面前，然而，卻是越走越冰涼，越走越悲傷。

    一直高傲的，就算聽見自己被一個婢女?dāng)[布捉弄也不曾暴怒動容的褚家九郎，終于在這一刻，如同摔落在地上的玉佩，面上的表情紛紛碎碎。

    第二百一十二章 蓋棺

    宋震云的幾乎懷疑自己是個不祥之人，他靠近誰，誰就要倒霉，先是父母早早的過世，后來妻子也走了，連一兒半女都沒有留下，他幾乎將自己累死的時候，褚秋水拉了他一把，略帶著耿直與天真的性情，毫不修飾的話語，卻讓他覺得溫暖。

    褚秋水給他飯吃，為了他小心翼翼的跟閨女借錢，對他的態(tài)度從來都是一個樣的，有一點看不起，但心地不壞，不會故意欺負(fù)他。

    睡著的時候會有種孩子氣的天真，會踹人，他跟他睡在同一張炕上，夜夜都要被踹醒幾次。

    可是褚秋水長得好看。是真好看啊，就像經(jīng)文里頭說的琉璃，讓人不忍破壞，還想一看再看。

    棺材被衛(wèi)乙?guī)讉€抬進(jìn)了屋里。

    隨安的哭聲很小，可眼淚一滴一滴的打在褚秋水已經(jīng)微微僵硬的手指上，窗外的褚翌就突然轉(zhuǎn)過臉去。

    宋震云上前拍隨安的肩膀，有婦人過來，哄著隨安道：“閨女，咱們起來，讓你爹好好兒的走。”

    宋震云彎下腰將褚秋水抱到了棺材里頭。

    隨安跟了過去，看著褚秋水孤零零的躺下，茫然四顧，耳邊有人在說：“運回老家，跟他媳婦兒合葬……”

    是了，她這一世，沒了娘，也沒了爹，原來失去親人這么痛啊！痛！

    有哽咽著的聲音拿了帕子替她擦眼淚：“孩子，咱們不哭了??！”

    隨安張了張嘴，怎么能不哭？她不會啊。

    她伸出手背，將眼淚擦了去，然而眼淚還是會繼續(xù)流出來。

    褚翌不想再看下去，他突然明白，她在他面前當(dāng)初所流的眼淚，根本與現(xiàn)在不同。如果說褚秋水的死，她流的是十分真心，那當(dāng)日在他面前那些，不知道有沒有半分，或者根本連半分也沒有！

    或許，她當(dāng)日救他，也只是不得已而為之，可笑他還把這個當(dāng)成是上天恩賜的緣分……

    他是不是還要感激她對他的敷衍客套？

    原來一廂情愿的夢醒了，是如此的難堪。

    “支一百兩銀子給衛(wèi)乙，讓他在這里幫兩天忙再回去。”他交待著武英，算是自己對褚秋水所盡的一份心意。

    至于林頌鸞與隨安的恩怨，他既然已經(jīng)決定放手了，就不會再管。

    隨安報仇也好，報仇后被律法懲治也好，是她選擇的路，他不會再插手。

    再說，他有什么資格去插手呢？

    她全程都是對他視為不見。

    不知道是什么人說過，男女之間，誰先愛上，誰就更倒霉。

    年輕不懂事的時候，一個人就能成為另一個人幾乎是生命里頭的全部。

    在以后的歲月里，飽經(jīng)風(fēng)霜之后，他或許會說一句，那時候是眼瞎了才看上她?？墒牵褪沁@樣的年輕時候，甚至都不用她說話，只要她一個動作一個視而不見的眼神，都能深深的傷透了他的心。

    褚秋水并沒有回上水鄉(xiāng)。

    隨安將他寄放在了大慈安寺的地藏菩薩殿的專門存放棺木的后殿里頭。

    幽深陰沉的地藏殿里絲毫沒有降低她的血液的溫度，她幾乎是能夠很清晰的感覺到那種血脈流淌的奔涌騰躍。

    地藏菩薩像前，她跪下磕了一個頭，而后返身回去，一身麻衣在褚秋水的棺木旁邊坐了下來，倚靠著他的棺材睡了過去。

    大梁正德六年六月，圍攻肅州的大梁軍隊潰敗，方孝盛被刺殺而死。

    消息傳來，舉國嘩然。

    街上鬧巷里頭人人痛罵李程樟反賊，不配為人。

    隨安穿過大慈安寺一旁的街道，小跑著從寺廟的側(cè)門進(jìn)去。

    宋震云正在里頭燒紙錢，棺材前頭的鐵盆里頭已經(jīng)積攢了厚厚的一層紙灰。

    隨安手里攥了一只荷包，抿了唇，嘆了一口氣道：“宋叔，西北那邊現(xiàn)在又不太平，你去那邊做什么……，要是想離開上京去外頭討生活，那還不如去下里縣，那里有處宅子……”

    宋震云搖了搖頭，打斷了她的話：“我沒事，去西北就去西北。”

    隨安還要再勸，因為擎了根簽，就要聽話的去西北，在她看來，跟主動尋死也沒什么區(qū)別了，要知道宋震云雖然年輕力壯，可他不會武功，手無寸鐵，遇到帶了兵器的人，簡直毫無還擊之力。

    褚秋水死了，隨安跟宋震云雖然不能說相依為命，可宋震云還是將隨安當(dāng)成了親侄女照顧。

    隨安畢竟不是褚秋水，她從來也做不到心安理得。

    宋震云見她確實用不到自己才慢慢的不再繼續(xù)。

    隨安使勁想了想，回想著她當(dāng)初替褚翌畫的地圖，皺眉道：“那你干脆從肅州西邊繼續(xù)往西走……，那里好像跟苗寨搭界，要是可以就在那里住一陣子?！闭f著，她將手里的荷包遞了出去：“我這里還有一百四十兩銀子，正好我們倆一人七十兩。”

    宋震云吃驚，連忙擺手：“我不要?！?/br>
    “那我就不要你的宅子呢！這點錢還不夠買你的地兒呢！”

    宋震云唯恐隨安無家可歸，只好接了過來。卻是打定主意要給隨安留著。他是覺得褚秋水死了之后，他對隨安便有了一分責(zé)任一樣。

    隨安扶滑著棺木，輕聲細(xì)語：“爹你不要怕，我一定將欺負(fù)你的人都弄過來給你賠禮道歉?！?/br>
    一陣暖風(fēng)席卷進(jìn)來，隨安的頭發(fā)最近幾個月沒有打理，都有些毛糙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太子

    正德六年七月，大梁的軍隊源源不斷的派到了肅州，宰相韓遠(yuǎn)錚在朝上進(jìn)諫，太子簡直就是拿傾國之力在打李程樟，這比當(dāng)初打東蕃出動的兵力還要多，損失的錢糧還要廣。

    李程樟負(fù)隅頑抗，一面聯(lián)絡(luò)了東蕃策應(yīng)，一面寫信給劉傾真，希望其能夠幫助在太子面前講和……

    褚翌終于等來機會。

    李程樟的親筆信落在了他手里。

    幾日后太子接到了這封信，興奮不已。

    李程樟在信中不僅表示了臣服之意，還說太子是真龍?zhí)熳?，他不過是泥地里頭的蝦魚，若是太子能夠親自帶兵，他一定聞風(fēng)而降……

    太子其實已經(jīng)在朝堂上很沒有面子了。

    這封信簡直如一劑強心針，讓太子身為皇儲的自信又找了回來。

    他當(dāng)即休書一封，命人送給李程樟，表示若是李程樟能投降，他一定保他不死云云……

    褚翌得知了這封信的內(nèi)容，卻沒有掉包，信使順利的送到了李程樟那里。

    太子沒有繼續(xù)等李程樟的回信，他開始整裝待發(fā)，撥拉朝廷里頭能夠用的上被他帶出去的人手。

    褚翌下值的時候不甚驚馬跌斷了腿。

    已經(jīng)是太子太傅的林先生，不，林太傅在太子身邊，也幫著參詳。

    林太傅現(xiàn)在的自信心一點都不比太子少，這才短短幾年，他進(jìn)了京，又在太子身邊站穩(wěn)了腳跟，雖然現(xiàn)在還有些人腹誹他的出身，對他在當(dāng)日嶺王叛亂時望風(fēng)而降而不恥，可林太傅正好借機說話，嶺王非正統(tǒng)，我不愿意追隨乃是符合人倫世情云云。

    林太傅的自信還體現(xiàn)在對待褚家的態(tài)度上。

    他笑著對太子道：“舉賢不避親，臣本來想舉薦自己的女婿，他當(dāng)日在華州也是一員猛將，雖說有勇無謀了些，可給太子助一臂之力還是可以的?！闭Z氣里頭很是睥睨。

    他決定要出兵，雖然有些人極力反對，可更多的人則努力來到他身邊，毛遂自薦。

    太子簡直覺得天下人心盡歸。

    褚翌任金吾衛(wèi)副指揮也不過盡職而已，又兼不會奉承，太子雖然心里想拉攏，看見他那一副冷冰冰的模樣也沒了意思。

    “可是不湊巧得很，不過想來以后還有機會的?！碧拥馈５人辗死畛陶?，那時候天下盡歸，小小的褚翌照樣也要跪在他腳下稱臣。

    林太傅遂不再說話。

    現(xiàn)在奉承太子，他是真心實意的，不比之前在褚太尉處，覺得屈才抱屈。所以太子的話，林太傅都不會反駁。

    七月有驚雷，太子要出征，韓遠(yuǎn)錚在階前死諫，回家后便臥床不起。

    褚太尉想去看他，被褚翌攔住。

    太子還是知道韓遠(yuǎn)錚有忠心的，不過太子覺得韓遠(yuǎn)錚太過愚忠，不知變通，太子對韓遠(yuǎn)錚的愧疚之情很快就被另一個消息給取代了。

    “太子大喜！李程樟在西北的一處糧倉被天降雷火給燒毀了，這正是老天看不過眼，要收服這逆?zhèn)愔樱　?/br>
    太子等不及了。立即著急人馬，命欽天監(jiān)盡快選定一個離的最近的日子準(zhǔn)備出發(fā)。

    中元節(jié)一過，太子率領(lǐng)軍隊便祭拜了天地，浩浩蕩蕩的出發(fā)了。

    至此，金吾衛(wèi)對皇宮幾乎形同軟禁的把持才算松懈下來。

    皇后也才知道太子出兵的消息！

    不同于太子的意氣風(fēng)發(fā)，皇后大為震驚，她立即召見宰相。

    韓遠(yuǎn)錚聽到太子出發(fā)的當(dāng)日就吐血了。

    褚太尉這次非要去看他，褚翌淡淡道：“父親，韓大人必死無疑，就算他現(xiàn)在不死，將來得知太子殞命的消息傳來，一樣要死。”

    褚太尉怒道：“你……”

    “不是我，我沒有教導(dǎo)他這樣，我也沒有害他，是他自己轉(zhuǎn)不過彎看不到明主。父親見了他，不妨問問，今上前頭的先帝是嫡還是長？太祖是何人，高祖又是太祖的嫡還是長？”

    人只有一個父親，但父親，卻能夠有許多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