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王家表少爺

    眼看著褚翌調(diào)轉(zhuǎn)馬頭，隨安干脆背對著他，哭喪著臉雙手在胸前小幅搖擺。

    在極短的時間里頭，她的心情從平靜到吃驚、從茫然到慌張，就在即將絕望的前一刻，聽到王子瑜的聲音：“沒什么?！?/br>
    然而這句沒什么也不能安撫她受驚的心，隨安的腦子已經(jīng)糊成一團(tuán)，本能的擠開人流往遠(yuǎn)處退去。

    褚翌看過來的時候，王子瑜在目光已經(jīng)抽離，狹長的眼角笑意縱橫。

    褚翌見他無事，重新將馬頭拉回，一行人繼續(xù)往前。

    故事到這里，要是完結(jié)，那該多好，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人生，隨安自覺虧欠了褚翌一點。但人與人之間，本就無法算的太清，也不要去想那些扯平扯不平的問題啦，你過你的，我過我的人生，這樣多好？

    可隨安偏有一種好日子到頭的感覺。

    她這種心情，與她這兩個月來順風(fēng)順?biāo)喼碧焯冒愕母杏|密不可分。

    她渾渾噩噩的走，路過了果子鋪，熱乎乎的香氣四溢的糖炒栗子沒叫她停一停腳步，又路過了點心鋪，nongnong的糕點香味纏纏繞繞的上來，她也如唐三藏面對老鼠精一樣心不在焉……，直到一陣臭氣撲面而來，褚隨安神魂歸位。

    原來到了一戶主家的菜園前頭，菜園里頭剛剛灑了糞水，臭氣熏天。那菜園主人正提著一只溺桶，滿面驚愕的看著這個傻乎乎即將一腳踩到糞水上的年輕人。

    隨安回神的頭一件事就是捏著鼻子退步，卻不料身后有人，一下子撞入那人懷里。

    “走路怎么這么不當(dāng)心？”王子瑜輕笑著扶住她。

    他身上帶著風(fēng)塵仆仆的汗味，在這春末夏初的日子里并不難聞，只是隨安的心還是不可避免的往下沉了沉。

    “表少爺?！彼瓜骂^，穿著男裝，卻行了個福禮。

    王子瑜臉上笑意沒變，伸手拉她：“你穿這樣再行這個禮，看著怪，走，咱們別處說話?！?/br>
    隨安抬頭往他身后望去，只見一個隨從牽了兩匹馬，不見其他人。

    “九表兄急著回上京復(fù)命，不似我本就是閑雜一個?！彼p笑儼然，一邊低低的解釋，一邊握拳低咳：“他鄉(xiāng)遇故知，人生一喜。說來話語菜苗圃，本是美事，只是……”側(cè)頭看了一眼旁邊的菜田。

    隨安的本不想動的步子也不得不跟上他了。

    王子瑜拉著她的胳膊，時不時回頭看她一眼，見她一步一步走的從容，臉上的笑意便又加深了兩分。

    他要是能理解隨安現(xiàn)在心如死灰的感覺，就知她為何能走的從容了，要知道查理一世上斷頭臺的時候還朗誦了自己做的詩呢。

    隨安好歹也在富春縣成呆了月余，然而王子瑜走在街頭，竟比她仿佛還對富春熟三分。

    茶樓的小兒將寬巾搭在肩頭，笑著上來迎客：“少爺，雅間已經(jīng)備好了。”

    王子瑜點點頭，拉著隨安徑直往樓上走去。

    到了門口他推開門卻不進(jìn)去，而是對隨安道：“里頭備了衣裳，你換好了咱們再說話。”聲音溫和，然話中的意思卻不由令人多想。

    隨安雖有戶紙在手，心里也并不怕王子瑜，可王子瑜那頭的褚翌她卻是怕的要死，因此聽了王子瑜的話，也只低頭道：“是。”

    王子瑜將她推進(jìn)門，而后細(xì)心的從外頭關(guān)上了門。

    隨安站在門口聽見他吩咐從人：“我這里暫時無事，你們?nèi)ハ骂^喝杯茶歇歇吧?！?/br>
    她吸了一口氣抬步往里頭，嫩黃色繡了細(xì)碎小花的錦緞抹胸跟一條緋紅色繡白梅花的十二幅湘裙工工整整的擱在床上。

    隨安只覺得扎眼，轉(zhuǎn)身就往窗口疾走，然而開窗之后，卻又悻悻，窗外就是大街，她并非飛檐走壁的俠女高手，若是跳樓，即便僥幸沒摔斷腿，也要在大庭廣眾之下丟個丑。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毙睦镫m然很不愉快，卻仍舊換了衣衫，并思忖一會兒對王子瑜說的話。

    “隨安。”王子瑜在門外輕喚。

    “在?！彼氐?。

    “盆里有水。”他唇角微翹，說完又將耳朵往門口靠了靠。

    屋里沒聲，過了一會兒，才傳來她略帶頹唐的回答：“是”。

    聽到她像貓叫一樣的嘀咕聲，王子瑜的唇角終究完全翹起，臉上露出一個笑，因這，便是多等一刻鐘也不覺得難熬了。

    不一會兒她打開門。

    王子瑜一手背后，仔細(xì)打量她。

    兩鬢的頭發(fā)往后梳起，底下的頭發(fā)卻沒盤上去，而是披散在了肩頭，一張臉?biāo)匕?，也不是先前的蠟黃，眉毛變細(xì)了，被修剪的略平直，卻不難看，反而讓人覺得多了幾分嬌媚。

    裙子是從人在成衣坊買的，他只指定了顏色跟高矮，肥瘦則無法滿足，然而看她寬寬的穿來，竟也覺得分外好看。

    其實他也清楚，是他先喜歡了她這個人，所以才愛屋及烏。

    進(jìn)屋，聽見她關(guān)門的聲音，他面頰微紅，不過仍舊安穩(wěn)的落座。

    隨安則走到他面前三步的距離，錦緞冰涼的貼著她的肌膚，令人無端的多了些涼意。

    她雙手微握，再邁一步就要跪下，熟料王子瑜竟然先她一步將她扶?。骸俺鲩T在外，不講究這些虛禮，你也坐下說話?！?/br>
    隨安便虛虛的坐在圓凳上，只是這樣一來，卻離王子瑜遠(yuǎn)了一步。

    她不肯開口，王子瑜也不強(qiáng)迫，反倒說起自己知道事情來：“九表兄先說你在家養(yǎng)傷，后頭又說你在莊子上養(yǎng)傷，你好了么？”

    “不敢勞動表少爺垂問，奴……奴婢已經(jīng)好了?！?/br>
    王子瑜聽她喊自己表少爺，眼角一跳，臉色的笑也斂了起來。

    隨安似無所覺，雙手握拳放在膝蓋上，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才又問：“您不是要去游學(xué)么，怎么……”跟褚翌湊在了一塊？

    “國家有難，匹夫有責(zé)。我雖然力弱，也想為國為民盡一份心?！彼p聲道。

    隨安訝然的抬頭。

    王子瑜大笑：“我這樣說你也信？”

    她點了下頭：“自然是信的?！辈还苁菫榱塑姽€是為了國民，都已經(jīng)上了戰(zhàn)場：“君子訥于言，而敏于行。”說不如做。

    王子瑜眼睛重新含了笑看著她：“說說你吧，到底怎么回事？今日我看你的樣子仿佛不想讓九表兄知曉你?！?/br>
    第五十五章 說服

    隨安早就想到他會有此一問，可她這不是不敢說實話么。

    “奴婢……”剛開了頭，就被打斷了。

    “九表兄說你脫了奴籍，武英也跟我說你已經(jīng)有了戶紙，就不要自稱奴婢了?！彼捳Z溫婉，全不似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

    隨安想起自己脫了奴籍還有一份表少爺?shù)墓?，這樣說來，自己不僅欠了褚翌一點，還欠了王子瑜一點。這一點加一點的，眼瞅著就要變成一大點。

    她想了想，仍舊依照先前編造的說了出來：“那賊人把我抓了，逼問我皇宮的位置，我也不知，就胡亂指了，可他們非要帶我去……，我指錯了地方，后頭官兵也追了過來，他們便將我打暈帶出了城……，后頭再醒來，就到了富春，在一家書肆落了腳，扮作伙計，替那老板招呼客人……”

    說完就閉了嘴，中途說到被打暈的時候本應(yīng)該擠出幾滴眼淚渲染一下悲痛的感情，可心里求爺爺告奶奶的就是哭不出來。

    王子瑜遞了杯水放到她跟前，輕聲道：“不用怕，我們會把東蕃人趕出大梁?！?/br>
    說實在的，隨安沒怎么怕。

    她要是這點膽子沒有，也不敢只身一個人上路了。

    可這會兒也只能順著王子瑜的話說：“嗯?！?/br>
    王子瑜又問她在書肆的情況，這個不用扯謊，隨安便一五一十的答了。

    “這么說來，你今日出來，是為了接你東家跟他的家眷？”

    “是?！?/br>
    “隨安，”他喚了她一聲，見她抬頭看著自己，笑了笑道：“若是你是個男孩子，在書肆做活靠勞力賺錢我還要高看你一眼，可你別忘了你是個女子?！?/br>
    隨安不樂意聽這種話，反駁道：“可我之前也做的好好的?！?/br>
    “那是之前，也有巧合的成分，單說你東家的家眷過來，你是依舊在書店做伙計還是在后頭伺候人？你也說了，那東家的孩子才滿月，若是東家支使你去照顧，你去還是不去？”

    那他先前也不是招的老媽子，再說若是談不攏，大不了走人，到時候另外找份工就是。

    可這種話說出去就顯得氣勢弱。

    王子瑜見她不說話，可面上淡淡，顯然是心里不服，輕輕一笑：“你在褚府也呆了幾年了，褚府在上京世家里頭算是好的了，可哪年不填些人命進(jìn)去？這些人里頭固然有自己作死，也保不齊是旁人陷害，但死都死了，活著的不是還照?；钪看蠹易謇镱^這還是有規(guī)矩拘著，小門小戶里沒有規(guī)矩，東家說你偷了東西，你能找著幫你說話的人？再者男女有別，你就篤定你的裝扮沒人認(rèn)出來？”

    隨安被他說得臉上火辣辣的，若是沒人認(rèn)出來，王子瑜也不會坐在這里了。

    她出了褚府以后就覺得自己運(yùn)氣爆棚，沒想到這才混了幾個月就混不下去了。

    不過總是遇見王子瑜要比直接面對褚翌好。

    再想想前些日子那拿著禁書過來想讓她抄的，她那次要是貪圖錢財，后頭被抓的可能就是她了，到時候不拘哪個衙門一關(guān)，命丟了也沒人知道。

    個人之力面對國家機(jī)器，她自是沒有扛鼎的本事。

    這樣一想，臉上的表情就慢慢的軟了。

    王子瑜一直關(guān)注，見狀就道：“還有一事，你恐怕不知，九表兄安排你父親進(jìn)了府。”

    這話猶如天雷，炸的隨安頭暈眼花，要不是坐著，說不定這會兒都能倒了。

    “我也是才知道沒幾日，具體的情況不清楚，但九表兄對你被擄一事頗為內(nèi)疚，因此留下你父親照顧也不是不可能?！?/br>
    難怪寫了那封信卻沒動靜，隨安的心涼了半截，根本沒聽見王子瑜說褚翌內(nèi)疚的話，只想著萬一褚秋水發(fā)現(xiàn)自己不在褚府，說不定要哭成淚人，天天以淚洗面，偏李松不在，連給他拿主意的人都沒有。

    欠著褚翌跟王子瑜的，那還能說是愧疚，可到了褚秋水這里，隨安就有點悔恨了，自己固然不樂意給褚翌當(dāng)通房姨娘，逃跑之前也很應(yīng)該跟褚秋水透個底兒，褚秋水就是再不靠譜，那種父女逃命的時候總該上心吧！偏她腦子發(fā)熱，膽氣沖天……

    見她落了淚，王子瑜心里一松，他是不想逼迫她，但見她的樣子，似是覺得不靠旁人就能過的很好，也不想想這個世道女子討生活哪里有那么容易。

    隨安正自愧悔，眼前突然遞過一方帕子，她連忙側(cè)身，拿了自己出來擦眼淚：“多謝表少爺告訴我這些?！?/br>
    王子瑜聽著表少爺還是覺得有些刺心，不過既然這是他跟隨安的緣分，也就不再執(zhí)著多想，反正來日方長，因此徐徐勸慰道：“你也不用太擔(dān)心，既然知道了你父親的消息，你又脫了籍，總有團(tuán)聚的一日。只是那書肆你頂好還是辭了，若是擔(dān)心生活沒有著落，我母親在富春有一個莊子，臨著官道，不算偏僻，你先去莊子上，等你父親到了再做打算不遲?！?/br>
    隨安忍住眼淚，“多謝表少爺，我還有些銀子……”

    “坐吃山空的道理不用我說你也懂得，再說那莊子，你也不過是去住其中一間，若是不好意思，不如就替我做點東西吧。我父親那里有些孤本，既為孤本也是珍品，年歲長了，紙張脆的像枯葉，我本想抄一份，卻一直沒得時間，你是女孩子，又一向心細(xì)，來做這件事最好。”

    連臺階都搭好了，隨安幾乎無其他路可走，便站了起來，微微屈膝，斂衽行禮道：“多謝表少爺?！?/br>
    王子瑜笑著起身相扶：“這才對?！?/br>
    兩個人重新坐下，他便問：“九表兄那里你是怎么想的？”他心里隱隱的并不想告訴褚翌。

    “還請表少爺幫我隱瞞一二……”她抿唇低眉，咬了咬牙，臉上的羞愧無法遮掩：“還有我父親那里，希望表少爺能夠，能夠幫我們父女早日團(tuán)聚?！?/br>
    王子瑜心愿得償，含笑看了她一眼：“此事并不難辦，你放心?！闭f著站了起來，低聲道：“我還要趕回上京，便將我的一個侍從小順留給你。你將書肆那邊的事情都了結(jié)了，再好好的回莊子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