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必跪我，事先我已說過，若四娘出什么事，你掂量著看。”

    謝瑛聲音不大，字字鏗鏘。

    曹氏納悶，謝瑛便讓翠碧將事情原委講了一遍，翠碧和主子一樣，都是外強(qiáng)中干，遇事兜不住的人，故而全都交了底，包括早就知道四娘子有孕，隱瞞不報，后又從府外請大夫開墮/胎藥，一樁樁一件件，打從呂家離開，交代的清清楚楚。

    曹氏驚得往后一仰，“四娘她..她怎會舍得？”

    翠碧抽噎著點頭：“娘子也是走投無路，她原想著大娘子和老爺會幫她出頭，料理和離，再不濟(jì)，還有六哥兒——”

    謝瑛打斷她的話“貼身婢子，在主子糊涂時不加勸阻，反而隱瞞不報釀成禍患，依著家規(guī)定然是要責(zé)打懲處的。”

    曹氏知道謝瑛賞罰分明，也知道她不會簡單說說而已，只是翠碧跟在云臻身邊十幾年，若真被打了，等云臻醒來指不定如何暴躁。

    “瑛娘，便等四娘自己處置吧?！?/br>
    后半夜，云彥才回來，彼時曹氏與忠義伯已經(jīng)回院入睡，只謝瑛守在梧院外間，主持打點。

    云臻無甚大事，只需靜養(yǎng)調(diào)理，畢竟落了胎，等同于坐小月子。

    謝瑛吩咐將梧院的窗戶用明紙糊上，又讓人多抬了兩座暖爐，添上炭火燒的極旺。

    云彥見妻子忙碌，便沒有插話，只是從她背影中，能看出心情不好。

    回去槐園已經(jīng)很晚，謝瑛徑直上床拉高衾被，將自己團(tuán)團(tuán)裹住，自始至終沒跟云彥說話。

    云彥落下簾帷，躺在她身側(cè)。

    屋里靜的能聽見燭火的噼啪聲，熏香裊裊撲入鼻間，與謝瑛身上的香味混作一起，云彥從后抱住她，低聲喚。

    “阿瑛?！?/br>
    第6章 ◎你跟我談先來后到？◎

    當(dāng)初謝瑛選擇云彥，謝宏闊并不喜歡，只是謝瑛堅持，才有了這門婚事。嫁給他，無非想過平靜安穩(wěn)的日子，不被當(dāng)成棋子隨意擺弄，不攪進(jìn)任何是非窩里。

    忠義伯無大志向，又能獨善其身。云彥潛心修習(xí)，不交朋黨。

    三年來，謝瑛很是滿足自己的生活，即便大姑姐偶爾回家折騰，她也會念著云家其他人的好，不去計較。

    今夜，她很累，也不想說任何解釋的話。

    身后人更近些，呼吸溫?zé)帷?/br>
    “阿瑛，你受累了?！?/br>
    這話就像戳到謝瑛心上，她僵住，鼻尖發(fā)酸。

    云彥趁機(jī)將她擺正，支著左臂撐起身子，右手撫在她面額，黑亮的瞳仁，一瞬不瞬的望著她。

    “這件事本就是阿姊無情，便是爹娘也沒有更好的法子處置。他們不是怪你，而是怨阿姊自私，偏又罵不得打不得，糊涂時說幾句氣話，你別往心里去?！?/br>
    他聽說了阿耶阿娘離開時的模樣，知道妻子受委屈。

    謝瑛想扭頭，云彥一手將她箍住，笑：“但凡旁人氣你，你回來只管發(fā)給我，我保準(zhǔn)一個字都不反駁，好不好？”

    謝瑛被氣笑：“冤有頭債有主，我又不是不講理的?！?/br>
    “阿瑛若是講理，怎整晚都不與我說話，我可是頂無辜的?！?/br>
    云彥故意逗她，謝瑛明白，遂順著臺階下來，“橫豎是阿姊沒心肝?！?/br>
    “若你有朝一日落難，我定不會同她那樣絕情。”

    “阿瑛欲如何？”

    “你去哪，我去哪。你死了，我也不會茍活?！?/br>
    一字一句，看似賭氣，實則認(rèn)真。云彥怔愣了片刻，妻子那張白凈的臉上寫滿決絕與真誠，他伸手，將人緊緊抱入懷里。

    天難得大好，空氣里浸潤著暖意。

    謝瑛換了身窄袖圓領(lǐng)織金短襖，外罩秋香色長褙子，抱上手爐，邊走便問：“沒聽錯？”

    白露忙不迭點頭，激動道：“是，今兒掌柜的著人來傳話，道是有人拿畫去賣，當(dāng)時價格沒談攏，他便記下那人住處，趕忙讓小廝前來告訴娘子?！?/br>
    謝瑛找《春溪圖》已有半年，云彥喜歡畫卷典籍，尤其最愛前朝宋兆的畫，此人擅長山水畫，鳥獸蟲魚在他筆下生靈有趣，畫風(fēng)也比其他大家精湛出彩，只可惜現(xiàn)留存的畫作不多，喜歡的人又不少，故而宋兆畫作很是珍貴難尋。

    謝瑛挑起車帷，外面比年初時候繁華許多，街上店肆林立，煙火味濃，市集上的物件日漸豐富。

    待弘文館招募的經(jīng)生書手到位，云彥也能回家好好休憩一番，仔細(xì)算來，圣人御極后，云彥幾乎全都宿在館內(nèi)，中途也只是為了云臻的事趕回家一趟，待到翌日晌午便又折返回去。

    紫宸殿，內(nèi)殿有人正在稟事。

    何瓊之在外殿候著，約莫一盞茶的光景，黃門過來小聲道：“何將軍，圣人讓你進(jìn)去。”

    先前在里頭說話的人沒見著出來，此時卻也不在殿內(nèi)。

    何瓊之四下掃了圈，周瑄淡聲道：“別找了，人已經(jīng)走了，還不是他能露面的時候?！?/br>
    此人極其隱秘，是周瑄安插在四皇子身邊的眼線，當(dāng)初他們遠(yuǎn)在邊境，關(guān)于京城消息多半都是他來傳遞，時至今日，何瓊之也只是聽過他的名號，并未一睹真容。

    “等城外伏擊案了結(jié)，自會將他身份告知與你?！?/br>
    周瑄往后，靠著雕八仙過海團(tuán)紋椅背，他坐姿端正，饒是休憩亦克制得體，“朕前段時日放出口風(fēng)，要找的那副畫有了著落?！?/br>
    何瓊之問：“《春溪圖》？”

    周瑄淡淡應(yīng)聲，起身走到八聯(lián)落地寬屏后，扯下修身的外裳，抬眼往外掃去，“厚樸，記著朕的話，涉案人員一個都不準(zhǔn)少，少一個，朕拿你是問！”

    他將常服大衣一抖，穿好后慢條斯理系緊腰帶。

    何瓊之沉思，總覺得他話里有話，來不及細(xì)想，兩人一道兒打馬出宮，直奔坊市而去。

    門外傳來走路聲，掌柜的提著袍子上樓，迎面先笑：“娘子等久了，賣畫人再有少頃便能趕到，只是眼下有件事得先同您說說?！?/br>
    他臉上為難，知道謝瑛為了這幅畫等了半年之久，當(dāng)初留下定銀讓他幫忙留意，這才一有動靜便著小廝過去通稟，他也想做成這筆買賣，畢竟像謝瑛這般出手闊綽的大客不多，且又是?？停缓瞄_罪。

    趕巧，今兒來的另一位貴客，點名也要這幅畫。

    謝瑛心下咯噔，面上不顯：“掌柜的，你可早就應(yīng)下我，難不成想一單兩賣，在這兒比比誰給的價更高？”

    話尾帶著促狹的惱怒，掌心拍向案面，目光凜凜的瞪過去。

    掌柜的忙揩汗：“哪能呢，您也知道這畫如今不在我手上，那位客人也不是我招來的，可他今兒進(jìn)門就說要《春溪圖》，我覺得，可能是賣畫人放出去風(fēng)，想把畫做高價?！?/br>
    正說著，那人到了。

    謝瑛一眼看見他臂間夾著的木筒，金漆黃檀木材質(zhì)，名貴卻不失俗氣，想著里頭那副畫，謝瑛不覺皺眉。

    來人掃了眼對面，卻沒取下筒帽，只回頭問：“不是還有一位客人嗎？”

    謝瑛抬頭，門口不知何時站了一人。

    青松般巍峨挺立，周身散著股冷冽的寒氣，瞳仁明亮淡漠，如冷風(fēng)淬著刀刃，噌的晃過眼睛。

    是一種令人不敢逼視的睥睨，極具壓迫和震懾。

    謝瑛登時覺得沒了底氣。

    周瑄只消站在那里，便給人一種不可褻瀆的感覺，他性子冷，如今更冷，一雙眼睛幽深冰涼。

    謝瑛抿了口茶，只覺得心口撲通撲通跳的厲害。

    經(jīng)掌柜介紹，才知賣畫人祖上都是讀書人，前朝時候家中最高做到了太傅，后來隨著朝廷崩塌，家族也跟著大廈傾頹，后輩子孫大都招貓逗狗之輩，這人富貴過一段時日，故而將珍藏的鎮(zhèn)宅之寶費(fèi)心裝裱，雖難掩銅臭氣，可著實用了不少銀子。

    這兩年生意不景氣，他敗光了家底都難以還債，故而不得不出手《春溪圖》。

    他顴骨高，面上無rou，身形清癯，倒很是符合潦倒的意境。

    謝瑛問：“能否將畫打開看看？”

    周瑄面沉如水，目光平靜的望著金漆黃檀木筒，似乎完全不在意略顯夸張的修飾。

    那人彎腰，拔開筒蓋。

    淡淡的木香飄出，謝瑛不知怎么想的，上前一步擋在周瑄前面，許是她多疑，那人抬頭看她一眼，隨后將畫卷抽出來，解開束縛的綢帶。

    《春溪圖》全卷慢慢展開，圖中峰巒疊嶂，嶙峋而又崔嵬峭拔，用色層疊錯落，從上而下，不管是翻卷的云，抽芽的樹，細(xì)流也勾勒的無比細(xì)膩，濃綠中透著墨色，緊湊卻又不失壯闊。

    宋兆的畫，寫意為主，妙趣橫生，直叫觀賞的人挪不開眼。

    謝瑛閨閣時學(xué)過畫，但不精妙，嫁給云彥才知勤奮與天賦缺一不可，云彥生來就是讀書畫畫的，連魏公都稱贊他，道云彥可成大才。

    “你打算出價幾何？”謝瑛抱有一絲僥幸，希望周瑄對畫不要太過執(zhí)著。

    周瑄瞟過去，入目便是松松如流云般綰成的云髻，修眉聯(lián)娟妝花淺淡，軟白色襦襖外套著件團(tuán)花半臂，很是隨意的披了條紫銀泥羅帔子，膚色若雪，氣度如蘭，比之從前更加從容華美。

    云六郎寵妻，京中聞名。

    他提步上前，伸手壓在卷軸邊緣：“這畫我要了?！?/br>
    謝瑛沒抬頭，只倔道：“是我先預(yù)定的?！?/br>
    “是么？”周瑄笑，骨節(jié)分明的手慢慢蜷起，睫毛輕抬，目光蔑視的掃來，“你想跟我談先來后到？”

    話音很輕，卻叫人頭皮發(fā)緊。

    謝瑛咬著唇，沒忍?。骸澳梢赃x其他的畫，據(jù)我所知，宋兆的畫雖受追捧，可您好像并不喜歡，所以能不能讓給我?！?/br>
    周瑄眼神冷下來，面上的笑立時斂起，“不讓。”

    謝瑛噎住，捏緊拳頭深吸一口氣。

    周瑄坐在唯一一張花梨木圈椅上，挺拔的如同崇山，目光如炬，不退不縮。

    他那般坦蕩的坐下，漫不經(jīng)心叩著桌案，似乎篤定對方會做出何等抉擇。

    掌柜的退出房間，先前知道謝十一娘身份，已經(jīng)很是恭敬，可方才看她對那人的態(tài)度，仿佛更有來頭。

    他在京中開字畫鋪子，經(jīng)營十幾年才有此番景象，萬不能因為偏袒招來禍端。

    空氣憋悶又閉塞。

    謝瑛咽下悶氣，知道徹底沒了指望。

    在她印象中，周瑄謙和疏冷，禮貌矜貴，不會因為私事而遷怒旁人，更不會公私不分，仗勢欺人。

    可今日的他，無端散發(fā)著挑釁的氣勢，若說不是嫉恨當(dāng)年之事，謝瑛斷斷找不出其他借口。

    她起身，沖著周瑄福禮，告辭。

    周瑄面冷如霜，紋絲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