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得見 第109節(jié)
每一次,林微夏都不厭其煩地找人借車,獨自開車出去把人找回來。最嚴重的一次,班盛把車停在了懸崖邊。 只要往望前開一點,萬丈深淵,底下連云霧都看不清。林微夏光是靠近,踩在地上都雙腿發(fā)軟,她不明白班盛為什么能待在那里三個小時,他的背影看起來孤寂又寥落。 可林微夏更是害怕得不行,臉色比班盛的還慘白,她怕班盛會做什么傻事。 她走到班盛的車前,打開車門坐了進去,車內安靜,她的手放在他手上,一雙剔透分明的眼睛看著他:“阿盛,我很怕,你帶我回去好不好?” 班盛抽煙的動作一僵,骨節(jié)清晰的手抖了一下。 班盛坐在主駕駛上獨自抽著煙,他的神情困倦,皮膚是病態(tài)的白,煙絲快要燒到濕淋的手,白色的煙霧繚繞在他修長的脖頸。 像一顆消失的星。 車里放在一首很吊詭又朋克的搖滾歌,滴答滴答輕快的調子響起,一道要死不活的男聲響起: “這個世界我都看過了,不是很好看,就是很一般?!?/br> “啪”的一聲,林微夏傾身把音樂關了,萬籟寂靜,此時正是早上五點多,只有云雀和風的聲音。 “那你能不能看一看我!”林微夏俯身掰過他的臉,語氣倔強,聲音帶著哭腔。 班盛被迫轉過頭看著林微夏,四目相對,一張簡約而清麗的臉,她背后的太陽從漆黑的海面躍起,鉆破云層,沖了出來,群青的暗色消失,那一刻,金光萬丈,陽光灑落在每一寸土地上。 黑夜消失,仁慈的,柔軟的,guntang的陽光落在他身上,將他整個人包裹住。 溫暖得讓人想落淚。 他在林微夏眼里看見了白天。 這世界萬物如新。 “好?!卑嗍褵焷G掉,湊前,兩人額頭相貼,他的眼眶發(fā)紅,聲音在抖。 第85章 十字 林微夏把班盛帶回去后, 他開始接受治療,不再抵抗這一切。在這個學期結束前學校調查出真相,還給了班盛一個公道, 在實驗室一直跟著的項目也重新署回了他的名字。 而那些造謠生事的人,學校對他們進行了記過處分,還勒令他們每人手寫一封道歉信發(fā)布在校官網 上。 學校放寒假后, 林微夏給姑媽打了電話,說要留在這邊,姑媽心疼人, 在電話那邊多說了兩句覺得這樣做不值當,她有些置氣地把電話給掛了。 班盛一共做了八次mect治療, 電針治療,經顱磁等, 筋脈注入麻藥,人一下子就昏過去了。 電針的時候, 眉心,虎口,頭頂都要扎針,過程漫長又痛苦, 林微夏看著都覺得疼,但她什么也做不了, 只能默默陪在他身邊。 病情發(fā)作的時候,班盛會出現(xiàn)摔東西,手抖, 幻覺的癥狀, 這個時候, 班盛的情緒不受控的低落和悲觀。 偶爾光照治療或者生物團體訓練的時候, 護士有時會找不到人。 班盛這個時候通常是一個人偷跑出去散心了,林微夏對此習以為常,但這次不同的是他會給她發(fā)一個定位。 林微夏知道有時他想一個人待著,所以每次找到人后,她都是遠遠地守在后面,不上前打擾。 等班盛把情緒消化后她又不厭其煩地把人接回來。 還有半個月過年,積雪開始融化,大街小巷開始張燈結彩,到處掛滿喜慶的紅色。林微夏買了一束紅彤彤的元宵花放在病房里,整個房間里亮堂堂的。 班盛剛做完治療,又服了藥,躺在床上,整個人看起來很虛弱,他的膚色蒼白,以至于修長頸部下起伏的血管淡青色更明顯。 班盛坐在床上,黑濕的眼睫垂下來,神情懶倦,淡淡開口:“我又夢到我媽了,還有梁嘉樹?!?/br> 在夢里他想跟他們說話,但沒有人理他。 每個人都不原諒他。 那種無力感,絕望,懊悔再一次襲來,像一條無形的繩將他捆住,班盛動彈不得,呼吸也顫抖。 林微夏插著花的動作一動,找了張椅子坐在班盛面前,從包里拿出一幅卷軸,遞給去,沖他笑了一下,聲音溫和:“我有個東西送給你,你打開來看看。” 因為藥物的作用,班盛整個人像飄在云層里,他抬手揉搓了一下困倦的眼皮,隨手打開,視線不經意地一掃,重重頓住—— 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幅畫。整幅畫的色調很黑暗,透著陰森的氣息,也很寫意,畫中有兩個男生站在隧道里,其中一個男生個子很高,臉上冷得沒有表情,穿著黑色體恤,他左手拿著一罐藍色的百事可樂,另一個男生個子比較矮,穿著藍白條紋體恤,一頭卷發(fā)。 隧道里一片漆黑,兩邊爬滿了黑蜘蛛,有長了一只眼睛的骷髏頭,還有吃人的怪物。 讓人看了不寒而栗。 高個子男孩拽起卷發(fā)男發(fā)的手,兩人一起穿過黑不見底的隧道向前走,在正前方,有一束光透進來,大片的色彩隱入,忽然明亮起來。 前方是游樂場。 這副畫左下角有一處落款,淡淡的鉛字刻在上面:我與保護我的朋友。 班盛眼底的情緒翻涌,澀意從喉嚨處沖了上來,一滴眼淚滴落在紙上,將朋友兩個字泅開淡淡的字跡。 有很多話想說,卻又說不出一句話來。 林微夏伸手去給他擦淚,笑容淡淡的,卻不自覺帶了哭腔:“原來是你,以前梁嘉樹和我寫信說有一個保護他的朋友,原來是你?!?/br> “阿盛,你不要再愧疚了,我前段時間夢到嘉樹了,他讓我跟你說一聲,謝謝你,謝謝你一直保護他,那件事只是意外,他說不是你的錯。” 是了,上體育課時所有人都排擠梁嘉樹,同學們嫌棄他過于瘦弱,長得還娘,都不選擇跟他一起搭檔,是班盛裝作自己被剩下,酷著一張臉不情愿地跟他搭檔。 在梁嘉樹被欺負時,私下找人去警告的也是班盛。 梁嘉樹上了高中后會經常和林微夏寫信,在信里他說有了一個保護他的朋友,林微夏一直沒當回事。因為梁嘉樹在初中受欺負時,會經常幻想出一個少年可以幫他屠龍,趕走壞人。 但沒想到這次是真的。 這個少年是班盛。 她的少年擁有一顆純真且柔軟的心。 這幅畫是林微夏拜托了梁嘉樹的親人,對方找了好久快遞過來的。 班盛怔怔的,對上一雙剔透分明的聲音,心中繩索捆成的結被砍斷,一種悲愴感油然而生。 林微夏口袋里的手機發(fā)出嗚嗚的震動聲,她摸出來一看,是烏酸打來的視頻電話,眼睫一動,然后遞給班盛。 班盛勉強牽了一下唇角,以為是朋友發(fā)來的問候,點了接受,“叮”的一聲,傳來視頻接通的聲音,在看清鏡頭出現(xiàn)的人時,笑意僵住。 一張嚴肅的在他夢里出現(xiàn)過無數(shù)次的臉,噤若寒蟬的死寂出現(xiàn)。班盛呼吸困難,像是被人困在集裝箱里,頭頂是四方的漆黑鐵皮頂,悲傷四處蔓延。 班父穿著藍白的病號服,躺在病床上。一年前他被確診為尿毒癥,然后被送進了醫(yī)院。因為身患重病,身體臟器功能急速下降,腸胃功能紊亂導致出血。 病發(fā)后期,班父經常出現(xiàn)肺水腫,心包積液的癥狀,病發(fā)的時候,雙下肢腫脹且排不出尿來,整宿整宿都痛苦得睡不著。 這個病是個富貴病,能靠透析活命,但它很折磨人,讓人覺得比活生生挨刀還難受。 病發(fā)時,班父難受得覺得不如死了算了。 剛做完透析的班父比他的實際年齡老了十多歲,不像個中年人,像個垂死的老人。 班父的臉色慘白,全身腫脹得像個皮球,他似乎連手機都舉不出來,肌rou無力,臉上多了好幾道皺紋,精氣神大不如前。 比起從前的嚴苛和冷漠,班父整個人柔和了很多。 他剛開口說話,好像牽動了傷口動作頓住,接著費力地從病床上坐直了一點,發(fā)出痛苦的喘氣聲。 兩個人誰都沒有先開口,班父嘴唇動了動,似乎又拉不開這個臉,咳了很久,問道: “你現(xiàn)在怎么樣了?” 班盛低下頭,輕聲笑:“還沒有死?!?/br> “你——” 班父明顯被氣到了,胸腔劇烈地起伏著,他一動氣,身上痛得更厲害,整個人直直往后倒,病房內響起警報觸發(fā)的聲音,護士和醫(yī)生沖進來。 手機倒在床單上,鏡頭被遮擋,什么也看不見。 只聽見醫(yī)護人員急速救人發(fā)出的指令,同時引導病人放松,還有他阿姨不停勸人的聲音,以及班父重重的喘氣聲。 滴滴的聲音,急促又尖銳。 班盛也沒掛。 他想知道,三年沒管過他的父親這次打電話來想干什么。 半個小時后,鏡頭對準班父躺在病床上的臉,沒有一絲血色,雙眼渾濁,像個一戳就破的氣泡。 班父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他這是在干什么?怎么還因為放不下面子而跟自己的小孩置氣。自從生了這場大病以來,班父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腎源,這病折磨人,也治不好。 就這么半死不活地吊著一口氣。 這大概是他的報應。 人生一場病,什么都看開了,他卻依然不敢直視自己骨子里的卑劣。 班父看著班盛咳嗽了一聲開口:“阿盛,不管你怎么怨我,都是應該的。一切都是爸的錯。這十多年來,我一直在逃避失去你母親和對你的責任,錯在我,是我太過懦弱,沒有守護好……你們娘倆?!?/br> “換電話是因為前陣子公司出了事,助理幫我換的,”班父重重地喘著粗氣,臉漲成紅色,眼睛發(fā)紅,“你在國外的這幾年,我其實有去偷偷看過你,這么多年,你也一直沒有動過卡里的錢。我可能活不長了,最近老是夢見你媽在指責我,我心虛啊,咳咳……我不敢出現(xiàn)在你面前?!?/br> 班盛的頭仰靠在墻壁上,閉了閉眼,另一只無聲地攥緊拳頭,十分用力,青筋崩起。他一直以為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這些話他到底等了多久。 他跟這個世界對抗了多少年,眼睫掛著淚,仍固執(zhí)地不肯掉下來,只是漆黑發(fā)亮的眼珠是隱忍的紅色。 “要不是你旁邊的這位姑娘來找我,爸還不知道你的病……阿盛,回家吧,家里人都在等你。你媽的死,只個是意外,不是你的錯啊。從小我就知道,你是個善良的孩子,是我讓你看待這個世界的善惡的觀念變得模糊,是我的錯,沒能做你兒時的燈塔—— 以至于,你一個人在路上走了這么久。 班父從一開始放不下臉,到現(xiàn)在一個大男人低聲下氣在那邊認錯,求和。 生病真的能改變一個人,也可能是他真的老了。 班盛仍然沒有說話,腦神經繃著的那根線搖搖欲墜,他閉上眼,唇色蒼白,全身五臟六腑的疼,像是被人生生肢解掉所有器官。 他現(xiàn)在是碎片,不知道怎么拼接起來。 倏地,緊握著的手機傳來一道清脆的天真的女聲,十分可愛: “哥哥,我……要哥哥?!?/br> 幽黑的向下垂的睫毛抖動了一下,睜開眼,一個兩歲多小女孩,她戴著一頂毛茸茸的帽子,一雙圓圓的大眼睛看著班盛。 是一個全新的生命的。 他有meimei了。 不管換手機號的理由是真的還是假的,那些強加在他身上虛無的罪惡的十字架,可以解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