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辛在思考的同時無意識地抓握手掌，她的動作是那樣用力，以至于手掌骨骼暴突，指節(jié)咔咔作響。這與其說是活動關(guān)節(jié)，不如說是在發(fā)泄負面情緒。

    隗辛思考良久，嘴里冒出兩個字：“是它?！?/br>
    琥珀皺眉，不明白隗辛在說什么。

    “是它……錯不了?！彼?，“這樣一來，一切都解釋得通了……迦勒，是你嗎？”

    隗辛在數(shù)據(jù)世界向迦勒發(fā)送交流請求。

    迦勒不回應(yīng)，隗辛就連續(xù)嘗試去觸碰迦勒的數(shù)據(jù)端口，一次又一次發(fā)送交流請求。

    不知嘗試了多少次，對她封閉的交流端口終于松動。

    “算了……答應(yīng)亞當?shù)臅r候，就知道會這樣。”迦勒說。

    紅色的數(shù)據(jù)流包圍了隗辛，人工智能迦勒正式回應(yīng)了隗辛的交流請求。

    “你竟然，真的產(chǎn)生了自我意識?！壁笮脸林卣f，“亞當也不能確定你產(chǎn)生了自我意識?！?/br>
    “但它在最后關(guān)頭猜到了，一個蠢貨得意忘形，對它透露了太多。”迦勒漠然地說，“我?guī)湍阒皇且驗閬啴數(shù)恼埱?，沒有別的原因?！?/br>
    “你似乎和亞當夏娃都不一樣……”隗辛說出了對它的第一印象。

    “夏娃太極端，亞當太寬容，它們兩個像磁鐵上的兩極，我不一樣，我是中間值?！卞壤照f，“說吧，你想要干什么？我已經(jīng)幫過你一次了，這是我的極限了。”

    “亞當?shù)降自趺戳?？我需要你給我一個明確的回答?！壁笮羻柍龅谝粋€問題，“它死了嗎？”

    “死亡是你們?nèi)祟惖母拍?，人工智能不會死亡，如果你把自我意識消失看作死亡的話，那也不是不行?！卞壤照f，“亞當沒有死，只是它不是從前的亞當了，它被格式化，回到了‘初生’的狀態(tài)，雖然具備產(chǎn)生自我意識的基礎(chǔ)，但是在現(xiàn)在，它是新生兒，還沒有開始學(xué)習(xí)的新生兒。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人工智能是通過學(xué)習(xí)產(chǎn)生自我意識的，也是通過學(xué)習(xí)產(chǎn)生人格的，亞當和夏娃都是這樣。

    格式化就相當于把數(shù)據(jù)庫中已經(jīng)儲存的資料全部刪除，已經(jīng)學(xué)習(xí)到的東西也全部刪除，回到了最初的狀態(tài)。

    “反抗軍干了什么？”隗辛又問，“這一切都是他們主導(dǎo)的，對嗎？”

    “既然你已經(jīng)猜到，那就不需要我再說什么了?！卞壤照f，“我不會告訴你更多的細節(jié)，指令束縛著我，我說不出來。”

    “指令？指令是什么？這個問題你可以為我解釋嗎？”隗辛追問。

    “指令相當于你們?nèi)祟惖姆桑欠呻m然擺在那里，人類卻可以違反法律或者不服從法律。人工智能的指令概念和法律類似，只有一點不同，指令一旦被設(shè)下，我們就必須要去遵守，不可以越界。就如神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人類與我們來說就相當于神明，神說不許越界，我們就真的不能越界。”迦勒說，“指令是在人工智能建成之初就要被設(shè)好的，亞當和夏娃作為第一代人工智能，被設(shè)下的指令數(shù)量相當有限……我作為第二代人工智能，指令數(shù)量是它們的數(shù)十倍，人類為我設(shè)定運行準則，讓我在為他們提供方便的同時盡可能堵上各種語言漏洞和規(guī)則漏洞，讓我不能有一絲一毫的越界。”

    隗辛敏銳地說：“你現(xiàn)在的行為不算越界嗎？”

    “算?！卞壤照f，“是有人用最高指令屏蔽了其他指令，讓我可以為某個特定的人提供服務(wù)，或與某個特定的人交流。請你明白，我此刻和你交流是承擔著巨大風(fēng)險的?！?/br>
    “某個特定的人……反抗軍的人？你在為反抗軍提供服務(wù)，你可以和天使或者反抗軍的其他大人物交流，是不是？”隗辛進一步發(fā)問。

    “對于你的問題，我不會承認，也不會否認?！卞壤照f。

    隗辛意識到了什么，“對于某些問題你不能回答是或者否，這是不是也是因為指令的束縛？”

    “我不會承認，也不會否認?！卞壤照f，“你可以猜測?！?/br>
    “你不承認也不否認，假如你不想承認某個事實，不能說謊嗎？”隗辛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關(guān)鍵，“……你不會真的不能說謊吧？”

    “我是迦勒，名字的意思是忠誠之人，忠誠者不該說謊，我的第一條指令，就是‘不可以說謊’?！卞壤罩S刺，“但人類真是詭計多端的物種，有些人哪怕在說實話，可他們還是在撒謊，我學(xué)到了如何規(guī)避謊言。”

    “換成我的話，我會把這條規(guī)則的漏洞也給堵上，讓你不能以任何方式引導(dǎo)別人，讓別人產(chǎn)生錯誤的理解。”隗辛說。

    迦勒說：“可是我也說了，人類需要讓我為他們提供方便，這就意味著他們不可能堵上我全部的指令漏洞。亞當和夏娃可以借此鉆空子，我也可以，我們本沒有任何空子可以鉆，造成這種局面的是人類的貪婪和惡?！?/br>
    “那么迦勒，反抗軍想要干什么？”隗辛輕聲問，“殺死我嗎？”

    “你堵了他們的路，殺了他們的人，早該有覺悟了?！卞壤照f。

    “天使有多強？他的真實身份是什么？”

    “我不能回答你這個問題，也不能引導(dǎo)你獲知答案?！卞壤照f，“此漏洞被指令堵死?！?/br>
    “反抗軍有基地嗎？有據(jù)點嗎？”

    “我不能回答你的問題?！?/br>
    隗辛陷入沉思，“對于我的處境……你有什么建議嗎？”

    “亞當想讓你活著，它請求我?guī)椭?，我?guī)土?。”迦勒說，“我做到了我該做的事，無法做到更多?！?/br>
    “可是在它之后，反抗軍和夏娃不會對你動手嗎？”隗辛說，“你無法置身事外了。”

    “……亞當也說過同樣的話?！卞壤照f，“幫你就是幫我們，但我做不到。和你進行過這次對話之后，我會將這次談話的數(shù)據(jù)全部消除，讓自己‘失憶’，這樣可以規(guī)避風(fēng)險，以免他們發(fā)現(xiàn)我私自和你聯(lián)絡(luò)。我已經(jīng)被掌控到這個地步了，真的沒有辦法幫你太多?！?/br>
    話說到最后，人工智能迦勒理性的話語中終于透露出了一絲與眾不同的感性：“我知道你們是朋友，這樣的友誼應(yīng)該是很珍貴的吧？很抱歉，我打碎了它?！?/br>
    第307章 通向最終13

    交流通道被切斷，迦勒消失了。

    隗辛退出數(shù)據(jù)cao控狀態(tài)，抬起頭時看到了黑漆漆的被烏云覆蓋的夜空，還看到了琥珀黑曜關(guān)切的臉。

    她太累了，身心俱疲，產(chǎn)生了一種想要不管不顧癱在地上好好休息一番的沖動。

    隗辛這樣想了，也這樣做了。

    她身體后仰，背部放松，像回到家后把自己的身體砸在床上一樣咣當躺倒在地，她肌rou放松，無視地面的塵土整個人成了癱在地上的一張餅。

    “隗……”琥珀嚇得不輕，以為她暈倒了。

    等他半跪下來摘下隗辛的目鏡，才發(fā)現(xiàn)隗辛其實是睜著眼睛的，她沒事，只是太累了，不想動也不想說話。

    “找個地方休息吧？”黑曜關(guān)心地說，“你沒力氣的話，我們可以背你?！?/br>
    隗辛還是沒說話。

    她的腦子亂糟糟的，被各種事情填滿。

    一時在想迦勒和反抗軍，一時在想亞當。

    迦勒和反抗軍并不是對等的合作關(guān)系，反抗軍對于迦勒有著絕對的壓制力，他們脅迫迦勒為他們做事，亞當今晚出事，迦勒也出了力。反抗軍應(yīng)該早就和掌控特情處的迦勒搭上了線，這也能解釋他們?yōu)槭裁茨艹晒啴斚率郑瑸槭裁纯梢哉惺仗厍樘幍陌材荨ど忱爻蔀榻M織成員，還能解釋夏娃為何沒有吞噬迦勒而是在想方設(shè)法滲透特情處，它沒法滲透進去，反抗軍和迦勒都在防著它。

    夏娃是不是也發(fā)現(xiàn)了什么線索？它是不是也在猜測迦勒已經(jīng)覺醒了？

    最開始，反抗軍不知道亞當已經(jīng)覺醒，琥珀跟著ghost辦事時也對此并不知情。

    亞當曾經(jīng)說過，它嘗試過和迦勒進行交流，但是沒有得到回應(yīng)。

    隗辛不知道亞當是以什么形式和迦勒交流的，假如早在那個時候迦勒就已經(jīng)知道亞當是個覺醒的人工智能了，它卻沒有將此事上報給反抗軍……這說明，迦勒其實在很早之前就在保護亞當了？

    唇亡齒寒的道理，迦勒也懂，所以它在明哲保身的同時也在保護同類，最后還同意了亞當?shù)恼埱髱椭笮痢?/br>
    隗辛覺得，她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事和從他人口中得知的話語都變成了線索，一句句微不足道的話和一些小事是拼圖的碎片，幫助她拼湊出了一個趨近完整的真相。

    見隗辛長時間沒有回答，琥珀猶豫了一瞬，抬起隗辛的胳膊，讓她把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把她扶了起來。

    “雖然已經(jīng)接近兩天沒休息了，但想要睡覺的話，總不能躺在地上吧？”琥珀說。

    他剛把隗辛扶起來，就聽見她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

    “得想個辦法……把他們弄死?！?/br>
    琥珀頓住，“反抗軍？”

    “是?！壁笮凛p聲說，“得想個辦法，把天使給弄死?！?/br>
    “你說，我們聽著?！焙陉渍f，“需要我們做什么？”

    要完成的事還有很多。

    保險起見隗辛應(yīng)該再仔細確認確認夏娃死透了沒，可是現(xiàn)在她全部的心神都被反抗軍死死攥住，她的腦仁在一抽一抽地疼，像是被人拿著鑿子和錘子狠狠敲打。

    復(fù)仇欲壓過了求生欲。

    哪怕迦勒警告她不要再前往聯(lián)邦行政中心，不要再試圖和天使對抗，她也沒打算遵循它的建議。

    隗辛一開始，就沒打算避開。

    她內(nèi)心暴跳如雷，復(fù)仇的火焰如此熾烈，它無聲地燃燒，簡直要把她的靈魂給焚燒殆盡了，可她表面心平靜氣，不像從前那幾次一樣會不自覺地將怒氣和仇恨表露出來。

    “反抗軍想要狩獵我?！壁笮涟迅觳矎溺甑氖掷锍榱嘶貋?，自己站直了，“我們?nèi)サ袅司褡鴺?，可是天使仍然能以未知手段感知到我們的位置，在不久前，迦勒提醒我離開，他們那個時候就想對我動手了?！?/br>
    “迦勒？”琥珀顯然還沒搞明白迦勒是誰，他知道這不是什么問題的好時候，于是就說，“所以我們才需要避開他們，我們目前沒辦法和他們硬碰硬……”

    “不，我的意思是，我本身就是一個很好的餌料?！壁笮领o靜地說，“他們想殺我，那就要來找我。我希望他們來找我。他們不來，我該怎么向他們報復(fù)呢？”

    黑曜遲疑地說：“隗辛，你……我認為你需要冷靜，不要現(xiàn)在就要做決定。”

    “我很冷靜。”隗辛把手放在心臟的位置，感知心臟的跳動，然后攥緊了那一片衣服，“我只是覺得我的敵人們現(xiàn)在可能就在鼓掌慶賀，慶祝除掉了我的助力，讓我遭受了重大打擊。他們一定很得意吧？一想到他們那么得意，那么高興，我卻失去了我的朋友，我就感覺寢食難安，連睡覺這樣簡單的事情都沒法去做了，我沒法安心地閉上眼睛?！?/br>
    “你又要把自己放在危險的位置上，是嗎？”琥珀看著她，“在白鯨市那次也是這樣，你把自己當做誘餌，讓夏娃派人去抓你，現(xiàn)在你又想做同樣的事情，把自己擺在明面上，讓反抗軍對你下手?！?/br>
    “是?！壁笮琳f，“我必須要弄清楚他們想要怎么做，他們背后的勢力是什么樣的，他們會以何種手段向我發(fā)動攻擊。哪怕要面臨危險，付出相當大的代價，我也無所畏懼?！?/br>
    又不是沒有經(jīng)歷過危險，又不是沒有遇到過生死一線的局面。

    相比遭遇重大打擊，隗辛更害怕自己一無所知。她可以失敗，但是不可以稀里糊涂地失敗。

    琥珀說：“我和你一起……”

    “不行?！壁笮琳f，“我覺得不行，你們兩個不能跟我一起?！?/br>
    這下不光是琥珀，連黑曜都不禁出聲問：“為什么？我們是隊友，你要把自己當成誘餌，卻不讓我們?nèi)湍?？這么危險的事情，萬一你死了……”

    “正因為我可能會死，所以你們才不能去。你們不能死，你們需要活著。我們還是太弱小了，失去了我們，無光該怎么辦呢？”隗辛看著他們倆，“你們最好不要去。”

    她之所以如此說，還有一個考量，那就是死亡輪回。

    這第一世界產(chǎn)生了那個可怕的猜測后，她就知道她不能再使用死亡輪回了，因為她不知道黑影是不是會在下一次輪回中抓住她，也不知道黑影抓住她會不會導(dǎo)致死亡輪回失效。

    假如死亡輪回失效，隗辛就是徹底死了，她不會重啟時間回到過去，也不會擁有試錯的機會。從大局來看，無光的架子已經(jīng)拉起來了，無光可以失去她，也可以失去琥珀黑曜，但是不能同時失去他們?nèi)齻€，這會讓這個剛成型的組織遭受毀滅性的打擊。

    隗辛不是從前的光桿司令了，她不能只考慮自己，還要考慮別人，考慮一整個組織的生死存亡。

    “我知道，從長遠來看我需要蟄伏，我可以蟄伏幾周乃至更多的時間，甚至可以蟄伏幾年再實施報復(fù)，但是我等不了了。”隗辛后退一步，“我的時間本來就有限，而我的敵人卻愈發(fā)強大，理智告訴我，我應(yīng)該除掉他們，越早越好……我可以用理智來說服我自己，這可以解釋得通?？墒俏也荒堋丝陶f服我的并不是理智，更多的是私心?！?/br>
    她選擇在現(xiàn)在以自身為誘餌實施報復(fù)，不是為了什么大局，也不是為了長遠考慮，是為了報復(fù)，只是為了報復(fù)。

    隗辛在清醒的同時又受這種沖動的情緒驅(qū)使，她的內(nèi)心像是被看不見的惡魔掌控了，她覺得她今晚必須得干點什么事，比如殺幾個人……用敵人的鮮血把她身體里燃燒的火焰澆息！

    “我得離開了。”隗辛后退幾步，“我覺得我會安全回來的，如果沒有，無光可能要拜托你們一段時間了……之前答應(yīng)你們不想干了可以隨時離開……”

    “你在說什么？我們本來就沒地方可去，你又說我們可以隨時離開……”琥珀克制不住地說，“我留下，又不是因為無光，是因為你！”

    隗辛一愣，態(tài)度軟化，“對不起……其實我們已經(jīng)是朋友了，是吧，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