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霜 第12節(jié)
下首站著三位容色秀美的姑娘,看樣子應(yīng)當(dāng)是殷九逸的侍妾。 雁雁,一會兒你把廚房采買的賬本送去章側(cè)妃那里吧。陸語容對著下首說道。 一黃衫女子走出來,似是沒有預(yù)料到這番話,遲疑了須臾才應(yīng)聲答道:是。 我不會看賬本,一點也不會。 拒絕的話還未說出口,殷九逸看了我一眼說:王府的人,沒有不會看賬本的。看不懂便來問我,半月后我親自考察。 問我和恨玉都行,我們倆整日也挺無聊的。陸語容明媚的杏眼彎了起來,笑得有些俏皮。 略略坐了一會兒,我跟著殷九逸離開了。 賬本一定要看,不好意思問別人,可以來問我。 日光照在殷九逸的臉上,將他五官的凌厲感削弱了幾分。 他直視著前方,邊思索邊交代:三位侍妾中,芙羅極擅琵琶,她的琵琶在揚州城可是一絕。她性子膽小怯弱,你可以同她玩,若想學(xué)琵琶,也可以讓她教你。此外,有什么需要,缺了什么東西都可以去找王妃,找我也行。 他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我的眼睛,輕輕拍了一下我的頭:既是側(cè)妃了,便要居其位,謀其事,協(xié)助王妃好好理事,不可妄自菲薄。 還有,給你的首飾得戴著,不用覺得招搖或是不好意思,物盡其用才是最好。 心中一暖,我輕輕點了點頭。 晚上我坐在跳動的燭火前,聚精會神地揣摩著賬本上符號的意思,實在不得其解。 殷九逸推門進(jìn)來,帶進(jìn)來一陣涼風(fēng),他撩了撩袍子,施施然坐了下來:剛開始不會是正常的。 他極有耐心,教我看了一晚上賬本,一室燭光里,他提著毛筆在宣紙上走筆,輕言細(xì)語,娓娓道來。 我身邊有很多種人,有的嫉妒我,有的無視我,有的看不起我。 柳朝明之后,沒有人會這般和顏悅色地同我說話。 明明滅滅的燭火照在殷九逸的臉上,叫我想起一年前這時候,也是這樣一個季節(jié),也是這樣一個晚上。 柳朝明翻進(jìn)我的窗,燭火在他的眼尾跳躍,有種異樣的美麗。 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之間,一年已經(jīng)過去了。 好了,今日便先學(xué)到這里吧。殷九逸放下了筆。 他將要起身的時候,我扯住了他的袖子:為什么,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他凝視著我的手和他袖子相接的地方說:我喜歡你這個人,無關(guān)風(fēng)月。 為什么?我是一個很糟糕的人,我一無是處—— 喜歡是一種感覺,哪里有那么多為什么,就像世上的很多事情,本身沒有道理可言。如果非要追根究底,那我可以說,是一種心疼的感覺。 他彎起食指,伸手彈了一下我的腦門:你這般美,應(yīng)當(dāng)成為人人景仰的盛世牡丹,我又怎能眼睜睜看你扎根淤泥,與秋水殘荷為伴。 他可真會說話,這輩子我都沒聽過這么好聽的話。 他彎了彎唇角,面上沒有絲毫惱意,再次澄清道:娶你不過舉手之勞,沒有利用你的目的。沒關(guān)系,你可以慢慢確認(rèn)。 第37章 殷九逸并不十分關(guān)心朝中事務(wù),他的全部精力都在如意樓上。 但他也不是每天都去如意樓,偶爾心血來潮他才會去看一看。 有時候困了,他就在如意樓睡一覺再回來。 有天他騎著馬回來,我正好在府上散步,我看著他額頭上的汗了,但我沒給他遞手帕,更沒給他擦。 這一幕恰巧被相攜賞菊的陸語容和方恨玉看到。 晚上的時候,陸語容身邊的丫鬟將我叫過去。 我到的時候,方恨玉也在,她們二人總是這般形影不離。 珠珠,今日找你來,知道所謂何事嗎?殷九逸老是管我叫珠珠,她便以為這是我的小名,平??偸沁@般叫我。 我搖了搖頭。 她站起身來,猛地湊到我的臉前,突然的動作嚇得我條件反射般一哆嗦。 今日表哥出了一頭的汗,你為什么不給他擦? 她湊得更近了些,兩手啪地按住了椅子旁邊的橫木,以俯視的姿態(tài)將我困在椅子里,瞪大了眼睛盯著我看:女子當(dāng)溫柔嫻雅,體貼丈夫,男人都出汗了,你怎能無動于衷? 她松開右手,從腰間抽出絲帕一甩,走到了正在喝茶的方恨玉前面,俯下身輕輕將帕子輕柔地在方恨玉的額頭上,一邊擦汗一邊捏著嗓子嬌聲說:夫君,你都出汗了,快些擦擦汗,可別著涼了。 方恨玉面上流露出些許不自然,很快偏過了頭去。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滑稽的場面,不禁腹誹,今日是吃錯什么藥了嗎?怎么如此反常。 學(xué)會了嗎?正凝神,鷹隼一般銳利的視線乍然射過來,陸語容重重點了點頭:這般才是大家閨秀做派,以后你就這么著,表哥出汗了你就像這樣給他擦擦。恨玉,你說是吧? 方恨玉別扭地將她推開了,抿了口茶,清清嗓子說:大抵就是這般,嬤嬤都是這么教的。 那我尋思,她倆平常也沒這么干啊。 今日她倆分明也看到滿頭細(xì)汗的殷九逸了,也沒看她們上來給他擦汗啊。 嬤嬤教導(dǎo)有言,成了婚男子就是你的天,當(dāng)嫻靜知禮,在家相夫教子。丈夫起了勿忘給他穿衣,丈夫累了勿忘給他捏肩——陸語容端坐著,雙手交疊放在身前,一板一眼道。 方恨玉瞥了她一眼,打斷了她:得了吧,自己當(dāng)年煩得要死,現(xiàn)在還想著禍害別人。 珠珠,你不要聽她的,我是在教你??!陸語容辯解了幾句又閉著眼擺擺手說:好了好了,今日教你的回去好好琢磨琢磨。時候不早了,趕緊回去找表哥吧。 回去的路上,小桃扶著我興高采烈地說:小姐,兩位王妃很好相處呢。王妃娘娘性子活潑,側(cè)妃娘娘也只是長相看起來不好相處。側(cè)妃娘娘真會畫畫,這燈籠上繪著的紅眼小灰兔真是好可愛啊。 我捏了捏兔子燈籠的長柄,望著石子路上的投下的光影說:前天她們還送了我一塊手帕呢。 她們都比我大幾歲,愛笑也愛鬧。 頭頂月光皎潔,照得我也處在朦朦朧朧的思緒里。好像在這半個月的光景中,我曾經(jīng)向往的幸福生活有了一個清晰的雛形。 我拉著小桃跑了起來,我想回去跟殷九逸說,我學(xué)會看賬本了,不用他每天晚上都教我了。 第38章 十一月一日是明貴妃的祭日,府上請了法師前來做法事。 下午的時候,殷九逸進(jìn)宮去拜見皇上。 臨走時,他忽而從馬車?yán)锾匠鲱^來說:珠珠跟我一起去,小桃子,去給你家主子拿個披風(fēng)。 皇宮對我來說絕非是什么好地方,第一次入宮,莫名叫章錦燦暗算了我,第二次入宮,永永遠(yuǎn)遠(yuǎn)失去了我的孩子。 那里帶給我的記憶是痛苦無助且不堪回首的。 殷九逸見我不說話,從馬車上下來,行至我面前站定:以后去皇宮的場合還有很多,總是得面對的,你現(xiàn)在是安王側(cè)妃,不是章秋荷。再說,有本王同你一起去,你有什么可怕的? 他從氣喘吁吁的小桃手里接過披風(fēng),給我穿上,白皙修長的手指在前面纏繞,打了個漂亮的結(jié)。 然后殷九逸直視著前方,垂落在身側(cè)的手自然而然地握住了我的手心:走吧。 他的手很大也很熱,不像我的手,一年四季總是冷冰冰的。 一顆心不受控制地怦怦亂跳,視線落在我們相牽的手上。 既然他喜好男色,那我們就是姐妹了,牽牽手好像也沒關(guān)系。 但是他喜好男色,那他怎么還牽我的手,好奇怪啊。 我要是撒開,他會不會覺得我嫌棄他。 我不能被誤會,我對他也是無關(guān)風(fēng)月的喜歡。 我要不撒開,是不是也不太好? 他真奇怪,他可真把我當(dāng)姐妹。 我稀里糊涂被他牽著,一到馬車上,惱羞成怒一般,趕緊將他的手撒開了。 你害羞了?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眼神里煥發(fā)出明媚的光,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新鮮事一樣,須臾后又做出一副了然于心的篤定樣子:小姑娘嘛,都是這樣的,不管看起來多強(qiáng)硬,內(nèi)里也不過是個小孩兒。 我沒有!我雙臉有些發(fā)熱,脫口而出辯解道:我真的沒有,我向來拿你當(dāng)姐妹! 殷九逸的眉頭擰成個川字,不悅地抿了抿嘴,糾正道:兄妹! 馬車緩緩駛向皇宮,皇帝坐在一堆折子前緩緩抬起了頭,凌厲的視線在我和殷九逸的臉上交替。 半晌,他臉色一沉,排山倒海般的帝王之威向我襲來:果真相貌不凡,勾得朕的兩個兒子都魂不守舍。 那張威嚴(yán)肅穆的臉猶如羅剎一般,嚇得我一震巨縮,眼前白了一瞬,身子漸漸軟了下來。 我強(qiáng)撐著身子,哆哆嗦嗦揪著裙角回應(yīng),盡管連聲線都在顫抖:稟陛下,臣媳不敢。 我抖著身子跪在下首,做好了迎接皇帝激烈言辭和雷霆之怒的準(zhǔn)備。 父皇,兒臣好心帶新婦來看看您,您這是何意?殷九逸順順我的背又說:她方過了十七歲,您這般嚇?biāo)陕铮?/br> 皇帝冷哼了一聲:朕這是在警醒她,既然嫁了人,便要安分守己,不可惹出什么禍端,前塵往事不值得再提。 我抖著膽子向上瞥了一眼,皇帝捋著胡子恰好與我視線相撞,我趕緊垂下了頭。 漂亮是上天的恩賜,旁人也艷羨不來,招人喜歡非你之過。事已至此,往事朕便不追究了,你們夫妻和美才是正經(jīng)。 皇帝極其情緒化,陰云密布的臉上多云轉(zhuǎn)晴,對著身旁的內(nèi)侍笑道:方隨安,你看他二人這相貌倒真是般配,生出來的皇孫一定好看。 陛下所言極是。那太監(jiān)執(zhí)著拂塵低聲笑了起來。 好了,去你娘的宮里看看吧,晚上過來用膳?;实蹞]了揮手:朕可不像你一天天沒個正形,尚有折子要批呢。 跟著殷九逸出了潛淵殿,我還有些不敢相信,方才那個慈眉善目的老者竟是世人評說中殺伐果斷、辦事決絕的帝王。 第39章 殷九逸帶著我來到一處宮室,推開門,院里樹木井然有序,絲毫看不出頹敗荒蕪之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