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面色霎時間變得難看。

    那女子只要入宮，哪怕皇帝不管不問，她也不管。但是當(dāng)面說出來了，那等于是駁她的臉面。

    “你是真的翅膀硬了。”

    “來人！”太后呵斥道，“今日看來是非得管教你一下！”

    太后在元茂幼年時候動輒令人責(zé)打，沒想到到了天子成人之后竟然還是如此。

    長信宮的黃門全數(shù)聽皇太后的命令，不一會兒就有黃門提著漆杖過來。

    馮育覷了一眼元茂的臉色，“陛下，請吧?！?/br>
    元茂走到外間，身旁兩邊的黃門持杖打在他的身上。

    太后在殿內(nèi)，心底的躁郁無處發(fā)泄，下令道，“打得再重一些，不下狠手，怕是不知道自己到底錯在了哪里！”

    王潮想要勸說，太后一眼看了過來，無奈他只能出去傳令。

    木杖都是用實木制成，打在人的身上，就算是個壯年男人也要痛的滿地打滾。元茂額頭上略有些冷汗。

    黃門們最后一杖打在他的身上，元茂的背脊依然沒有半點(diǎn)折損，挺得筆直。

    他越是如此，太后就越是發(fā)怒。

    王潮見狀袖著手，心里嘆氣。

    他過去，“陛下?！?/br>
    太后出手教訓(xùn)之后，天子必定要起身前去謝太后的教誨。

    元茂起身往殿內(nèi)去，太后在上見到元茂挺得筆直的肩背，面上原本就濃厚的慍怒又濃厚了許多。

    “三娘既然出宮，那么就別回來了?！碧蟮?，“就讓她在宮外待著吧。另外你也不要去見她，出宮了的人，就不應(yīng)該再和天子有什么關(guān)系了。”

    元茂返回太華殿，中常侍立即讓人去宣醫(yī)官。中常侍將他外袍中單脫下，見到后背上的一片紅腫，中常侍倒吸了口冷氣。

    “你在朕身邊這么多年，又不是沒見過太后動手。何必這么大驚小怪？”

    “可是陛下也不是以前的孩子了，就算要訓(xùn)導(dǎo)，也不應(yīng)該是這樣?！?/br>
    元茂聽著笑了笑，“你真當(dāng)太后是在訓(xùn)導(dǎo)朕？”

    中常侍啞口無言。

    他叫黃門送來熱水和帕子，醫(yī)官過來看了之后，送來了藥膏。

    藥膏涂上傷處，升騰起一股清涼，和灼痛混在一起。

    元茂坐在臥榻上，讓中常侍給自己上藥。

    太后在害怕。

    元茂的頭腦里冒出這么一個念頭。

    閱歷不同，能看出的事也不同。前生少年的他，對太后很是忌憚。對她的棍棒更是有點(diǎn)恐懼。可是活過了那么十幾年再看，一眼看出里頭的本質(zhì)。

    太后此舉何嘗不是在恐懼。

    恐懼她掌權(quán)的名不正言不順。恐懼于朝堂對她不利的變化，恐懼于她現(xiàn)如今已經(jīng)不能從根本上撼動他。

    真正動了他，一旦事發(fā)，場面沒那么好收拾。只能這么讓他受皮rou之苦來紓解她心內(nèi)的恐懼和煩躁。

    他前生掌權(quán)十幾年，對太后的耐心沒有那么好了。權(quán)力原本就是臥榻不容他人酣睡的事。親生父子都這樣，更何況他們這樣的沒有半點(diǎn)血緣關(guān)系，也談不上養(yǎng)育之恩的母子？

    原先他打算等太后和前生一樣，等她壽終正寢，他才接過她手中的權(quán)柄。

    但如今沒那么好的耐心去等了。

    中常侍給他背后的傷處上了藥，將中單穿上。

    白悅悅平日里除了太和殿等地方不去之外，其余的時候，他在哪里她也就在哪里。

    說是她跟著，其實是他帶著去的。她偶爾看一些黃門們搜羅來的志怪奇聞，有時候逗鳥。似乎不管在哪兒她都能尋到自己喜歡的。

    他看她自得其樂，似乎他自己也汲取到了她身上那股活氣。

    但是現(xiàn)在，那股活氣已經(jīng)沒有了。

    他摘下他日常佩戴的一只羊脂玉扳指，交給中常侍，“你想辦法把這個給她，就說她現(xiàn)在要耐心等待?！?/br>
    羊脂玉扳指通體玉白，一點(diǎn)瑕疵都不見，看著就知道是難得的東西。

    中常侍雙手接了過來，小心的道了一聲是。

    中常侍離開之后，太華殿內(nèi)徹底的陷入了一股冷徹入骨的寂靜里。

    元茂難以忍受那股冷寂，熱鬧過的人，已經(jīng)很難再回到過去的孤單里。

    他兩生加在一起，沒有學(xué)會如何去溫暖自己。他自由品嘗到的是生離死別，是無邊無盡的冷。他頂著上好的皮囊，心里卻也是冷的。

    只有在她的身上，他才能獲取到真正的歡愉和滿足。還有那無盡的暖意。

    現(xiàn)在她走了，他心底里如同被人生生的戳開了一個洞，風(fēng)呼呼往這個洞里過，他渾身上下，連帶著血都涼透了。

    宮人把熬好的湯藥送過來。

    元茂等了下，可是等了小會才想起來，人已經(jīng)被太后給趕出宮外。已經(jīng)沒人拿著龍須糖來哄他吃藥了。

    他一手拿了過來，他自幼就是沒人管。嫡母不是親母，不耐煩親自照顧，下面的黃門宮人也不盡心。他知道除了自己沒人能照顧他。病了不管湯藥有多苦，他都能一口悶下去，因為只有這樣，他的病痛才能減退。

    但她在，習(xí)慣了她拿各種飴糖還有各種蜜瓜來哄。人也變得嬌氣了。

    一口湯藥喝下，苦澀的滋味讓他有點(diǎn)難以忍受，最后一口的時候，他終于忍受不了。將手里的藥碗砸在地上。

    宮人黃門們被這動靜弄得跪在地上。

    白悅悅被塞到了馬車?yán)铮热说搅笋R車?yán)镏?，她意思意思的哭了兩聲之后，就懶得裝了。

    她擦了擦臉，辛虧她平常沒有往臉上涂抹東西的習(xí)慣。要不然現(xiàn)在臉上怕不是烏七八糟的一堆。

    白悅悅哭了兩聲就當(dāng)是意思意思，然后從袖子里斯條慢理的掏出了巾帕，給自己把臉擦干凈。

    正在閉目養(yǎng)神的當(dāng)口，車輛一下停住了。

    白悅悅被向前俯沖的慣性力道給弄醒，緊接著垂下來的車簾被掀開，從外面伸出幾雙手抓住她就往外拽。

    可能是她在長信宮入戲太深，黃門們臉上被她撓開了花。緊接下來對付她的就是那些五大十粗的壯婢了。

    她幾乎是被兩邊一邊一個給抬到了門內(nèi)。她住的那個院子大門洞開，她被一路抬進(jìn)去，人往屋子里頭一推。干凈利落的把院子們給關(guān)了。

    這段時日，白悅悅?cè)嗽趯m里，但是她住的地方還是時常有人打掃，東西也是經(jīng)常更換。連水壺里的水都有。

    她倒了一杯水喝，又洗了臉，然后一頭倒在臥榻上睡得天昏地暗。

    哭鬧也是需要體力的，尤其是她那個大鬧，渾身上下的力氣差不多都給耗完了。在車上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了些苗頭，到了家里直接困的不行。

    等到一覺醒過來，外面天色已經(jīng)黑了。

    屋子里頭的燈都還亮著，可能是她睡著的時候，婢女把燈都點(diǎn)亮了。

    另外那邊的還放著食案，上面擺著膳食。

    伸手摸了摸，已經(jīng)涼了不少。但是在這個天里卻剛剛好。

    還好還好，結(jié)果比她預(yù)料里的還要好。

    她原本還以為太后發(fā)怒起來，一鼓作氣的把她給往廟里一塞?，F(xiàn)在送回家比她預(yù)想的還要好很多。

    飯菜不錯，她飽食了一頓。然后在院子里頭溜達(dá)。

    院子里不小，但是空蕩蕩的除了她之外沒有其他人。

    她滿是欣慰的感嘆，“真是舒服。”

    她不管在府里，還是在宮里。到哪兒身后都是跟著烏泱泱一堆人。不想帶上都不行，說是沒有哪家貴女身后沒有婢女跟著的。

    在自己院子里哪怕睡覺睜眼閉眼全都是人。弄得住的地方不想她自己的地方，反而像個讀書時候的集體宿舍。

    哪哪都是人，自己想要單獨(dú)呆一會都難。

    沒想到這次托太后的福，竟然清凈下來了。

    太后有意整治她，下令她在家里，除了給她送飯清潔之外，所有的人都不能和她說一句話。

    平常十五歲少女被這樣整治，早就被嚇的臉色慘白，分不清東南西北。

    然而白悅悅和沒事人一樣，享受著難得的安靜獨(dú)處的時間。以前卯時，就有婢女叫她起來，宮里就更早，寅時就要起身。和元茂同一個作息。

    天知道她當(dāng)時整個人都是崩潰的。

    現(xiàn)在終于沒人來叫她啦！

    白悅悅?cè)杖账饺丈先?，她不會梳發(fā)髻，沒有婢女，隨意的扎成一束就不管了。每日里吃吃喝喝好不愜意。

    終于有一日，她聽到外面的門有了些許聲響，她從臥榻上爬起來，就見到羅氏進(jìn)來了。

    “阿姨？”

    羅氏原本以為這幾日女兒被軟禁，多少會憔悴，但一打照面，見著白悅悅氣色甚好，面色肌膚白里透紅。

    兩人眼對眼，都有一瞬間的靜謐。

    “三娘，你……你沒事吧？”羅氏問。

    白悅悅把伸在外面的腿收回來。搖搖頭。

    “宮里突然就來人，說太后把你送回來了，并且太后說了……”

    白悅悅見羅氏欲言又止，“說什么了？”

    “說太后詔令，你以后不準(zhǔn)進(jìn)宮?！?/br>
    白悅悅滿臉興奮，“真噠！”

    她見到羅氏滿臉的驚愕，趕緊收斂了兩下，沖她笑笑，“太后是下了專門的詔書嗎？”

    “沒有，是口詔。但就算是口詔，三娘也一樣的不能入宮了。”

    “是不是發(fā)生什么事了？太后怎么就——”

    “太后不喜歡我?！卑讗倫偞鸬暮芡纯?，“陛下不是要封我做皇后，太后不樂意。找個機(jī)會把我叫去，從頭到腳全都給挑剔了個遍，說我笨，就算作昭儀和貴人也做不了。然后把我送回來了。”

    羅氏聽后沉默好會，過了許久，她道了一聲罷了，“這宮能進(jìn)也就進(jìn)，不能進(jìn)也就算了?！?/br>
    她抬頭，“我還以為你被太后送出宮，會傷心一段時間，結(jié)果現(xiàn)在見著你我也就放心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