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奴 第2節(jié)
時值清秋九月,桂花飄香,謝府也落了滿地金黃,南朝出征的軍隊歸來王城的音訊傳來,舉目皆喜。 一早,胭脂還沒起就聽見謝慍在她院子里弄得雞飛狗跳。 她扒著窗子一看,小犢子果然不是在攆雞就是在趕狗,為了報復她謝慍專門將后院養(yǎng)的雞捉到她這來,院子地上已經多了好幾滴白青或青灰色的糞污。 狗是當初謝留從外面帶回來的野狗,在謝慍的指揮下跟他一起瘋鬧。 胭脂對鏡自照,在一片吵雜聲中差點摔了鏡子。 謝慍看著胭脂從屋里出來,梳妝打扮和平日沒什么兩樣,還是眼尖地發(fā)現她頭上多了支不像他們這種身家買得起的玉簪。 謝慍無時無刻不帶著他的小鐵鎬,“你攢私房錢了?” 胭脂瞥了眼他摸向腰間的手,謝伯卿不在,也就多了一只雞一條狗,她揚起冷艷的笑:“小犢子,什么私房錢,那都是嫂嫂我賣桂花糕掙的?!?/br> “你的就是我兄的,你拿了他當兵的錢才能開個沒人吃你做的糕點鋪子?!?/br> 謝慍跟在花枝招展的胭脂身后叫囂,她磨了磨牙,不打算理他。 從出門到長安街上,謝慍都一路怕她偷摸跟人跑了的樣子跟著她。 面前的蒸籠散發(fā)著熱氣,胭脂從荷包里摸了兩枚銅錢遞過去,等她拿著包子轉過身時,身后一切變得空蕩蕩。 “你小叔剛才去看大將軍了。”包子鋪的娘子認得他們,說出謝慍的蹤影。 這次回來的隊伍中,據說有位十分厲害的將軍。 在沙場上是戰(zhàn)無不勝,南朝能結束長達五年之久的戰(zhàn)役,他在其中起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雖沒見到人,名聲卻早已傳回了京都。 還有詩文贊譽,他是當世英豪,在御敵時,堪稱“十步殺一人……意氣素霓生”,令作惡多端的野蠻狄姜人聞風喪膽,攆躥逃命。 她湊熱鬧地站在街角墊腳眺望。 可惜來看的人摩肩擦踵的太多了,形成一堵堵厚實的人墻。 她來晚了。 呼聲陣陣,熱情得好似海浪。 “是大將軍!大將軍!” 對方的坐騎剛好從她眼前一晃而過,高大俊朗的身姿令她心悸,她失神地看著路過整肅有紀的軍隊。 上過沙場的野性鐵騎連鬃毛都染上殺氣,馬背上的年輕將軍戴著一張面具,腰挎鸞刀、威風凜凜,一股無形的冷酷神威之氣蕩開方圓百里。 第2章 對方走過很遠,胭脂還失魂落魄地立在原地。 “我阿兄肯定也有這么威武?!敝x慍不知什么時候竄出來,兩眼艷羨又充滿斗志地道。 確實威武,不過謝留的話…… 她覺得謝慍是在異想天開,他難道忘了自己的兄長是個什么樣的? “人,要有自知之明。” 胭脂眼睫濃密得像把小扇子,半撲棱著上下將謝慍打量,直到看得他生怒,才嗤笑一聲,輕描淡寫道:“至于你兄,那怕是要等下輩子了?!?/br> “用不著下輩子,我就信我阿兄會沒事。” “那我也說了,做人貴在有自知之明,不可能就是不可能?!?/br> 謝慍被氣得口不擇言,“你,你等著,你再這樣小心遭報應?!?/br> 他們二人時常拌嘴、相互針對,誰也不讓誰。 這次更不例外,胭脂掩面笑:“你嚇唬誰?報應就報應,有本事讓你兄現在就來找我,我等著?!?/br> 說罷腰身款款地走了,徒留謝慍站在街頭,捏著雙拳瞪了她的背影很久。 胭脂是拿了謝留的當兵錢開了個鋪子,就在城南巷角,很小一個位置。 而且狹窄,不是四四方方的,如同犄角旮旯,正門只有容納一個人進去的寬度,好的是有兩扇大窗。 她平常會把做好的糕點擺到臺面上,人就倚在窗戶旁,隨時招呼過路的客人。 “胭脂,胭脂。” 孫畔青從隔壁過來找她,胭脂瞧了眼她背后的布料鋪子,勾唇道:“這不是稀客嗎?” 孫畔青往日都在鋪子里紡織,她是位靈巧的繡娘,被打趣后害羞地捂了捂嘴,“今日不忙,阿爹準了我半天假?!?/br> 她上前將胭脂手臂挽著,“你看到沒有?” 胭脂一頭霧水,“什么啊?!?/br> 孫畔青面帶紅光,整個人精神煥發(fā)。 “就是,就是回城的大軍啊,你今早去瞧了沒有?” “這個啊?!?/br> 胭脂興致不太高,她從剛開始的激動,到跟謝慍拌了幾句嘴后,已經喪失了興趣,“瞧過了,怎么了?” “你家那位是不是也在那里頭?” “不可能?!?/br> 胭脂一口否定。 她覺得這些天被人提起謝留的次數太多了,都到了她開始心煩的程度。 孫畔青不知道她盼著當個活寡婦,只為關心她這位閨中好友,“會不會沒瞧仔細,這次回來的士兵好多呢,也許還有希望?!?/br> “什么希望?” 胭脂露出一臉哀容:“不可能的青青,我不是不想他在這次的隊伍里,而是……我同你說過,他這里不好。” 她指了指頭。 “實話不瞞你,他已經很久沒有寫過信回來了。” 胭脂壓低嗓門,跟孫畔青面對面道:“我還特地花錢,請人替我打聽過戰(zhàn)場上的消息,當初同我夫君一塊去軍營的那幾個人,都陣亡了?!?/br> “怎,怎么會呢……” 議論生死是種忌諱,這讓孫畔青聞言嚇了一跳。 可謝慍不在,胭脂心安理得的唱衰謝留。 她長嘆一口惆悵無比的氣,表現得憂思滿滿,“怎么不會呢?那些比他腦子好的人都死了,我夫君肯定也很難說了。我昨夜還夢見他給我托夢,說他人都到九泉了……” “害得我這心啊,一夜都沒放下,除了你,我也不敢對其他人說,要不是早上一聲雞鳴,在我夢中,人怕是已經投胎去了?!?/br> “……” “也只有我家翁、小叔還抱著他活著的期待,這叫我白日里都不敢告訴他們。” 這叫孫畔青徹底不再提及謝留了,胭脂耳根一清,終于舒坦不少。 這夢呢,半真也半假。 她昨夜確實是夢見對方了,應當說是時隔好幾年,她頭一回夢見他。 夢里倒不是謝留死了,而是她。 她被牛頭馬面勾到地府報道,見了判官,判官說她有罪,罪大惡極,要捉她到閻王爺跟前聽審發(fā)落。 她跪著,閻王坐著,一句話把她打入十八層地獄。 “賤婦,看清楚本王是誰?!?/br> 胭脂驚愕抬眼,閻王變成了死在戰(zhàn)場的謝留,人皮脫落,血rou模糊的,她便嚇醒了。 所以她今日最聽不得的,就是“謝留”這兩字。 趁孫畔青不急著走,胭脂一邊揉著面團,藉機打聽一件事。 “青青,中秋快到了,怎地你兄還沒回來?” 孫畔青的兄長在京都書院讀書,正為一年后的科考而努力,而往年這種節(jié)日書院都會放學子歸家團聚。 孫畔青沒察覺胭脂這么問的玄機,倒是注意力都在她兄長身上,“我兄說科考怕是要提前了,書院今年好多學子都不打算回去,反而都待在那用功勤學。” 胭脂:“是不是院長還組織了一場考試?這也是你兄回不來的原因。” 孫畔青:“是啊,胭脂,你怎么知道?” 看來是真的。 她柔柔一笑:“也是聽別人說的?!?/br> 晌午過半,鋪里的桌上還擺著不少沒賣出去的糕點。 日頭漸陰,多了幾分秋涼,胭脂撥著算珠,又看了看手里的銅錢,算了算這個月的賬,兩道秀眉緊緊挨到了一塊。 不夠,僅憑這點遠遠不夠她脫離謝家,遠走高飛的。 自從上回拒絕了想納她為妾的富商公子,她生意就冷清不少。 有錢的看不上她這的吃食,沒錢的舍不得買去吃,要說賣的是糕點也不對,而是她這副花容月貌。 得想點別的掙錢主意才行,可她沒有別的手藝,做什么活好呢? 一道人影忽地趴在鋪子窗口上,“胭脂,你怎么還在這里?” 她眉心一跳,下意識握緊手里的錢,等看清人才松了口氣。 “嫂子,你怎么來了?!彼詾閷Ψ接纸恿苏f媒的事,卻不想她是來通風報信的。 石頭娘努力墊著腳,面帶恐懼地回憶道:“胭脂,你家出了好大事,你還不快回去看看?!?/br> 她臉上神色不像說笑,胭脂不過片刻就做了決定,匆匆關了鋪門往家里趕。 回去路上她罕見地感到心神不寧,想來是秋燥引起。 等快到了往日清凈的謝府門前才發(fā)現,那里多了許多不曾見過殺氣凌凌的重兵把守,不知情的人見了都要恐慌。 靠邊的戰(zhàn)馬看到生人嘶鳴起來,抬起馬蹄竟然要朝她沖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