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憎恨她的體弱，終日臥于床榻，憎恨她疏于修煉，不曾教給我法力，憎恨她和她的家族壓在我身上的頭銜，甚至憎恨她不去討父親的歡心，以至于他總是不回來，留在為他生了兒子的妾室那里。

    我那段幽暗的年歲里，持之以恒地憎恨她，憎恨她為什么要與一個不相愛的人成親，生一個不被愛的小孩，憎恨她臉上紅紅的手掌印，和她不懂還手的軟弱。

    “你做了什么！”我回去時她質(zhì)問我。

    “你才多大？竟敢下毒害人！”

    我不屑一顧，我從父親那里得到的贊揚(yáng)讓我驕傲自大。

    “今日不罰你，我看你是認(rèn)識不到錯誤！”她竟從床上下來，拿起手邊的鞭子。

    “我沒有錯！是他們罵我在先，他們該死！”我恨恨地說道。

    她此刻的腳步倒是矯健，很快走到我面前，賜我劈頭蓋臉的鞭。

    “我恨你！我恨死你了?！蔽覍⒛蔷渚迷谛睦锉P旋的話吐了出來。因?yàn)樗谛睦锉P旋太久，我說出它就像蛇吐信子那樣自然。

    她手里的鞭子彈跳到地上，“你說什么？”

    “我說我恨你，我無比地恨你。”我說完便拖著滿身的傷痕回到自己的住處。

    我渴望長大，我渴望成熟，我渴望得發(fā)瘋，我渴望離開這里，離開她。

    那是我曾經(jīng)無比摒棄的如一張白紙的歲月，可如今我又是那么地想念。

    不曾被父親教導(dǎo)過的我，我無比地想念。

    三百歲時，我成功化為人身，我無時不在等待父親的到來，等待他的眼中出現(xiàn)小小的我，然后將我?guī)щx這里。

    父親是天上領(lǐng)軍的仙，有無比的光榮和力量，他那么強(qiáng)大，顯得她那么渺小。

    “凌兒，不管做什么事，都要給人留余地?！蹦赣H說。

    她一遍一遍撫著我的頭發(fā)，“我的凌兒居然長這么大了，三百歲便能靠自己修得人身，整日圍在我身邊，我都有些察覺不到你的優(yōu)異。”

    我厭煩地拂開她的手，問道：“父親什么時候來接我？”

    她的表情僵硬了一下，兀自說道：“凌兒，不管你以后會經(jīng)歷什么，都不要忘了善良和愛，這是母親唯一能教會你的?！?/br>
    她說著取下頭上的簪子戴到我的發(fā)髻上，“我的凌兒，要好好地長大，遇到一個愛的人，同她勇敢地走在一起，不要像母親這樣，身不由己?！?/br>
    那只簪子，母親說，要送給愛人。

    那時我一心想著強(qiáng)大，回到房間便將它摘下放進(jìn)盒子里蒙塵。

    母親教會我的善良與愛，我不屑一顧，我崇尚的是父親的力量和殺伐決斷。

    但那股源自母親的力量，默不作聲地，潛移默化地，成為我的底色，成為我力量的來源，我也是過了很久才發(fā)覺這一點(diǎn)。

    一兩百歲時，我雖與母親住在一處，但她因?yàn)椴⊥春苌倏垂芪遥乙惨蚰暧?，多?shù)時間都沉睡著，三百歲，我憑著女蝸后人的天賦修成人身，父親便將我?guī)ё吡?，我以為的美好開始，實(shí)際是一步一步，走進(jìn)噩夢。

    “站直了，劍舉起來！”

    “你今日這個招式練不好就不準(zhǔn)吃飯?！?/br>
    “誰允許你睡覺了？劍法練完了么？都記住了嗎？”

    父親親自教我，我的動作出一點(diǎn)差錯，或者遺漏了某個招式，他便拿著他手上的木劍狠狠打在我的手上，直到木劍斷裂。

    我不懼怕他罰我，我與他有一個共同的心愿，那就是強(qiáng)大起來。所以我做不好被罰的時候我不怪他。

    但我痛恨他說的那句話，“同你母親一個樣子，廢物，你到底還是個女子！”

    那句話很刺耳，夜夜響在我的耳邊，他視女子為軟弱的化身，不屑一顧，我不想成為他眼中那樣的女子。

    于是除了加倍努力之外，我還拒絕所有關(guān)于女子的一切，我穿男裝，故意粗著嗓音說話，故意回避任何女性氣質(zhì)，我裝作粗枝大葉，學(xué)講粗話，我才不要做女子，我在心里告訴自己。

    四百歲……

    我的法力已經(jīng)與七百歲的哥哥不相上下，我用了短短一百年的時間便學(xué)到了他花費(fèi)四百年習(xí)得的東西。

    “回去看看你娘吧，你很久沒回去了?！备赣H滿意地打量我道。

    “好……”我回答。

    一百年沒有見的臉龐，我很想念，我深知，不管我怎么口頭否認(rèn)我想她。但我與她之間有著深厚的，誰也無法斬斷的血脈之緣。

    我很想她。很。

    我?guī)е鵀閿?shù)不多的行李，穿著一身粗糙黯淡的男裝，我推開門時，她正坐在院子里喝茶，穿著一身暗粉色的衣服，柔和如她的個性。

    那是個午后，陽光打在我的背上，我緊張地冒出了汗，我在路上練習(xí)了無數(shù)次的「娘」，此刻怎么也開不了口。

    “凌兒！”她看見我的那刻便扔下茶杯奔向我，沒有一絲遲疑。

    她緊緊擁住我，一股獨(dú)屬母親的溫?zé)嵋u來。

    “你怎么穿成這副樣子？”她摸著我的胳膊。

    我剛想回些什么不屑的話，她又問道：“穿這么少，冷不冷？”

    在父親那里，從來沒有人這樣問過我。

    我的目光越過緊緊抱住我的她，落在她剛才坐過的椅子上，夕陽的光掠過，有種名為愛的顏色，穿進(jìn)我的瞳孔。

    “今晚跟娘一起睡吧？”她笑著問我，邊說著邊將一碟牛rou換了位置，端到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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