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的心每分每刻仍然被她占有，她似這月兒仍然是不開口，她怎么站在那里，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回答，是看見了什么嗎？我分明在這里。他盯著那個站住不動的身影，奮力地瞇眼覷視著。半晌之后，人影終于移動了，朝他慢慢走來，于是他也做好了準(zhǔn)備，重新擺正了捧花的手勢，亦朝人影緩緩走去。而那人影也漸漸在靠近的路燈燈暉之下褪去了神秘的陰翳，變成了能目見的清晰。他停住了，在看清對方陌生的臉龐之后頓覺什么也看不見，眼睛仿若失明，只剩下耳朵還隱約有些感覺，模模糊糊地聽到了自己哽咽的聲音。

    那是今夜最后一個與他相遇的市民。卻不是她。

    第48章 果戈里

    芥川龍之介在天亮之前就醒來了。似乎醒得稍早了一些，天色都還未徹底放亮。他扶著額頭從床上起身，除了來自自己的一聲驚呼和急促呼吸外什么也聽不見。外面尚未完全出崤的旭日還帶有一點(diǎn)沙漠一樣的昏黃光暈，顯得日出之下一切都反而倍顯日落之喪。他急促又夸張地呼吸著，冷汗順著肌膚紋路滴下，流過脖頸時(shí)，他倏地坐起身，用手捂住冷汗成淋的脖頸，手指頭在上面反復(fù)摩挲。

    “怎么了？”“我……我夢見我割開了自己的脖子，自殺了?！彼悦院貞?yīng)答著，話音落下后才看向詢問聲的來源處。果戈里懶洋洋地打了一個哈欠，坐在了床沿邊，對上他驚恐的眼神：“這不是又活回來了嗎？”“真的嗎？我還活著？”“還活得好好的，脖子上也沒有刀痕。”

    芥川不太相信自己居然還沒死，不禁看向自己剛才摩挲過脖頸的手指，發(fā)現(xiàn)從手指尖到指肚都一干二凈，略感驚悚地抬臉。聽說地獄的一切都是和現(xiàn)實(shí)相反的，左即是右，右即是左，凈亦是污，污亦是凈，善即成惡，惡即成善，生也是死，死也是生。如若自己果真死了，進(jìn)入了一切與人間相反的地獄，那么左手和右手應(yīng)該調(diào)換了位置才對。他看著自己左右正常的雙手，又繼續(xù)環(huán)視起了四周。檀木香的桌椅。椅上從玻璃窗濾過投下的稀影。牡丹香味的盆栽。衣柜邊角的香包。香包上破開的一個角。嶄新的壁掛。壁掛旁遮陽的深色窗簾。簾下未砌泡的茶。茶葉灑滿的窗棱。窗棱之外隱隱可見的逶迤長空。長空之上不知何時(shí)將至的白晝。一切都沒有變。左依是左，右依是右，沒有任何東西變得相反。于是他失神般呢喃道：“真的還活著?！彼瘔糁幸绯鰜淼臏I水隨著一個眨眼的動作倏倏掉落。

    “如果你出事了，我會被批評?！惫昀锇杨^上的高帽摘下來，用一根手指支撐著帽頂，百般無聊地轉(zhuǎn)起帽子把玩。

    “這是哪里？”

    “隨便找的?！?/br>
    “這樣……”

    “只能暫時(shí)避一避，養(yǎng)好后就馬上逃吧。雖然直白地說出來有些窘迫，但我確實(shí)沒有錢給你買房子。來，給你看看，我剛剛假冒簽的房契?！?/br>
    芥川看了看紙張上面的字體，看到那像畫鳥般胡亂的日文時(shí)，頓時(shí)破涕為笑，傷感的氣氛得到了一瞬間的緩解。

    “字好丑。”

    “這么說讓我好傷心。那可是藝術(shù)品?！?/br>
    “像畫麻雀一樣，別人根本看不懂你在寫什么?！?/br>
    “鳥嘴就是ka行假名，一只鳥嘴就是ka，兩只就是ki，依次類推。翅膀是sa行，數(shù)量對應(yīng)的假名同理……”

    果戈里得意地講解著自己發(fā)明的語言體系，再緊張的氣氛都不攻自破了。于是芥川也打算先打起精神再說，便自己胡亂地抹著眼睛，試圖掩蓋自己掉落過眼淚的事實(shí)。在他摸到自己那閃爍著淚滴的眼睫毛時(shí)，卻仿佛看見了meimei的尸體在眼簾前出現(xiàn)，太宰治哭泣的模樣也再次從他漸漸淺淡的記憶板上強(qiáng)勢地突顯出來。他擰起了眉尖，自言自語般念著：趕緊走吧，趁被找到之前……

    芥川扶著自己的腰腹，手摸索著床頭柜尋找支撐點(diǎn)，神色痛苦非常，五官甚至可以說擰在一起。連頭蓋骨都仿佛在痛一般，肋骨快要折斷般的預(yù)感涌上腦海，肺葉脹痛難耐。他能接收到內(nèi)臟每一處傳來的、甚至是汗與淚每一次滴落散發(fā)出的痛楚。疼痛持續(xù)了很久，光是腸胃一部分的扭擰感就能讓正常人望而卻步，可是芥川龍之介依然堅(jiān)持住了，一句疼也沒有說，至始至終咬著牙沒有訴苦。之后芥川忘記自己是如何墜入暈眩的了，或許是手從床柜上滑下來沒有穩(wěn)住的那個時(shí)候，又或許是在閉上眼睛感到耳鳴的那一剎那。他重心失常，視野呈逆時(shí)針運(yùn)動方向產(chǎn)生了顛搖，血液的流動也因身體倒轉(zhuǎn)而逆勢背行。在天旋地轉(zhuǎn)之間，他只覺眼前一片模糊，后腦勺的疼痛讓他不得不懷疑是否摔出了腦震蕩。差點(diǎn)忘記自己已經(jīng)失去雙腿了。倒不如從一開始就是個殘疾，這樣就不至于活到現(xiàn)在會懷念健全的自己。沒有得到過，就不會為突然失去而難過，沒有去過天堂，就不會為地獄之外的世界感到好奇感到活得不夠。偏要讓他曾把健康完整體驗(yàn)好，才來猛地把他從天堂踹下來，這算什么意思。

    芥川龍之介跌坐在地板上，努力地想要把身子坐正。震耳欲聾的耳鳴聲沒有停下的架勢，讓他本就昏沉的大腦更加疲憊不堪，嚴(yán)重的營養(yǎng)不良使他稍微抬起身體就滿眼昏花，什么都目不清，只能狼狽地在原地蠕動踉蹌，雙腿被家具的邊棱碰磕出了紅青色的印痕，卻不能令他接收到絲毫的觸感。他跪倒在地上，終于擺正了身體，然后用腰部和臂膀發(fā)力，才慢慢地挪回到原位。察覺到果戈里的視線，他沒有任何反應(yīng)，依舊凝目前方，一句話也沒有說。額前的細(xì)發(fā)隨著他微小的呼吸動作而悄悄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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