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著吧?！笨闯隽怂牟粷M，太宰治像是哄他一樣，咧開嘴現(xiàn)出兩排白牙，對他笑著，“很好看，我想多看一段時間。”

    “會讓您覺得好看嗎？”

    “會?！?/br>
    如果是以前的太宰治，這個時候肯定會說，難看死了，世界上怎么會有你這么難看的人。芥川龍之介都猜得到。

    如果是以前的太宰治，定會如此，可現(xiàn)在的太宰治只是一個陷入了流著蠱毒的愛河的可憐人罷了。不管他多么與眾不同，不管他多么標(biāo)新立異，他始終是個心臟用rou做的人。他自己都承認(rèn)孤獨(dú)了，證明他完全能夠正常地理解孤獨(dú)這些情緒。所以歸根到底，他也只是一個會因害怕失去而痛哭得如阿拉伯膠樹的男人而已。

    芥川龍之介于這時忽然想起了森鷗外的那些話，于是他第一次覺得，第一次真真正正地察覺到，太宰治可能是真的愛上自己了。

    他曾以為太宰治和中原中也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但是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了這兩者的共同點(diǎn)。當(dāng)面臨真實(shí)情感泄露的時候，當(dāng)撕下防備與狠辣的面具的時候，當(dāng)他們因害怕失去他而不得不用溫柔來討好他的時候，他們的眼神全都是一樣的悲情且渴求，像是走狗。

    莫名的，他覺得以往心中高大無比的太宰治變得像一個指甲蓋的大小，無力又卑微，而且是用無數(shù)卑劣手段來堆砌主宰者外表的那種卑微。

    因?yàn)樗揪蜎]有愛上太宰治。

    于是芥川龍之介回答：“等您看夠了后就剪掉吧?！?/br>
    太宰治的笑容有一秒僵滯，隨后又馬上用一如以往的沒心沒肺掩蓋了過去。

    他看出來芥川是假裝心甘情愿與他接觸，其實(shí)內(nèi)心在生他的氣，譬如不同意他和中原中也在一起，譬如他刪了他手機(jī)里除自己有關(guān)的一切東西，等等。太宰治已經(jīng)感覺到了芥川身上的距離感，也明白芥川心里對于他說的話哪些是作戲哪些是胡編是有數(shù)的。但是這些太宰治都不在乎。在乎這些有什么用呢？在乎這些能讓芥川龍之介回來嗎？能讓芥川變回初見那天對他唯命是從的那個芥川嗎？

    太宰治至始至終都盯著他，笑著對他說話，而他的目光從來沒有留在太宰治的身上。只是在太宰治讓他笑一笑時，他出于形式上的遵命，看著鏡子里的太宰治，呆滯地勾了勾唇梢，露出了一個假得要命的微笑。太宰治似乎很滿意，笑得雙眼都瞇成了月牙，然后在芥川龍之介理發(fā)結(jié)束準(zhǔn)備從椅子上起來時抓住了他的手，輕輕裹住了他脈紋纖細(xì)的掌心。

    太宰治始終沒有別開看著芥川龍之介的目光。

    最終，這個瞬間便成了芥川龍之介對著鏡子里太宰治的影像假笑、太宰治則一個人孤獨(dú)地看芥川側(cè)臉的模樣。

    鏡子照出了太宰治此刻的笑容，溫柔且美觀，而芥川龍之介冷淡的臉頰仿若顛倒一樣，黯淡無光。理發(fā)店暖色調(diào)的燈光加深了彼此臉上的陰翳，也使得彼此的具體輪廓看來有些郁散不清，太宰治與他兩手相握的那一幀也掩映在了鏡身之外，鏡子的大小無法照到手的那個位置，只能看到有些貼近的手臂。

    往鏡面看去，沒有人會想到這兩個人其實(shí)在默默之中十指相扣。沒有人會發(fā)現(xiàn)在昏黃且反光的玻璃面壁之下有兩只一直沒有分開的手。沒有人會理解太宰治那與這一幀一同定格在了宇宙維度里的心。

    這是一位年紀(jì)尚輕卻孤傲的黑手黨才會有的心，其中多有喜愛，但悲傷、不甘心依舊是主要的情感。而這份悲傷與不甘心，以及伴生而來的依賴與孤獨(dú)，是獨(dú)屬于太宰治一個人的，所以別人永遠(yuǎn)也無法理解。

    當(dāng)然，這是別人所無法理解的，而太宰治自己將永不理解的一件事就是，無論他的心思多么復(fù)雜深邃，無論他把芥川龍之介想得有多么難以拿下，那也只是他永不得坦言的自作多情罷了。

    一切都如《紅與黑》中所說的那般，愛情創(chuàng)造平等，但不追求平等。

    芥川龍之介只會有時愛一愛他，在特定的一些場所和時間對他尊敬，給他營造一種自己得到了芥川的喜愛的錯覺。但他已經(jīng)在迷戀且迷失的路上走得太遠(yuǎn)，遠(yuǎn)到好像要走至宇宙太古，延伸到超越時空意義的另一端，再也沒有辦法回來。要么就繼續(xù)裝作傷害芥川的高姿態(tài)，要么就放下架子乞求芥川不要離開。如果再不選擇后者，自己就永遠(yuǎn)無法把芥川留下來了，太宰治明白。

    感到已經(jīng)擁有了芥川。感到擁有他。感到失去他。感到愛他。感到害怕他。感到有時愛他。感到有時害怕他。

    我愛上了他。他有時會愛我。

    “感謝您的陪伴，在下先回去了?！?/br>
    “不回家嗎？”

    “已經(jīng)搬出去了，現(xiàn)在和meimei住在城里?！?/br>
    “好吧?！?/br>
    這幾天芥川心力交瘁，身體和精神上都有損傷，所以一直是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模樣，雖然他已經(jīng)竭力讓自己看上去沒有問題了，但是身體狀況是無論如何也演不過去的。他的呼吸和話語都略顯羸弱，如同哼出幾聲顫抖的呢喃。當(dāng)他咳嗽的時候，太宰治借口遞手帕離他近了一些。

    芥川龍之介有一雙黑眼睛。

    黑發(fā)黑瞳，白膚修頸，纖腰鳳眼。一切都是最能顯示出東方美的模樣，絲毫不偏，讓人欣羨。

    太宰治真的很喜歡他的黑眼睛，只是從來沒有說出來。他想說，你這個小笨蛋，但是開口后又是你這個野狗。他想說，我的黑眼睛，但是開口后又是我怎么瞎了眼撿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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