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滾滾而下的巨石一擊，正砸在厲紅綾的半邊身上，依稀夜色中，她露在水面上的胸肋已經(jīng)塌陷了半邊。

    厲紅綾手握紅索，輕輕喘息片刻，忽然張口，吐出了一大塊血塊，里面夾雜著可疑的物塊，像是破碎的內(nèi)臟。

    自從在神農(nóng)谷母子決裂分開后，兩人雖然也在公開場合見過幾面，商淵對厲輕鴻出手時，厲紅綾甚至也出手救助過，可二人間卻從沒有過一句交談。

    厲輕鴻立在搖晃的樹枝上，手中抱著嬰兒，忽然用盡全力，拼命地去拉紅索。

    可是他身下的樹木本就細弱，隨著洪水正在搖搖欲墜，他這一用力，樹身頓時一陣搖晃，眼看著就要被紅索另一邊的巨力拔了起來。

    厲紅綾忽然冷冷道：“別動了，再動就是一起死?！?/br>
    她語聲雖然平靜，可是從小對厲輕鴻都是不假辭色，積威猶在，厲輕鴻身子輕輕一顫，果然停了施力。

    厲紅綾半邊身子飄在水中，浮浮沉沉，卻伸出一只手，理了理鬢邊的散發(fā)，像是在什么時候，都不愿意放棄素來自傲的美貌。

    這動作，厲輕鴻從小不知道看過多少遍，這時忽然重見，只覺得心痛如絞，眼淚驀然流下。

    厲紅綾抬起頭，漠然看了他一眼：“你不用難過，我也不是為了救你?！?/br>
    厲輕鴻默不作聲，眼淚更加洶涌。

    厲紅綾仿佛感覺不到胸口劇痛煎熬，喘息著開口：“木安陽臨死前，說不恨我了，叫我也別再恨他?？墒菓{什么呢？……”

    她昂起頭，任憑暴雨落在她冷厲的臉上：“他不外是救了我一命，便想綁架我。我偏偏不……我把這條命還給他兒子，就不欠他了，以后在九泉之下，我想恨就恨，他管不了我?！?/br>
    厲輕鴻如遭重擊，顫聲叫了一聲：“不要……”

    他驟然發(fā)力，死命將紅綾往后急拽，“咔嚓”一聲，他腳下的一根樹枝忽然斷裂，樹木在水下的樹根越來越松，再也負擔(dān)不起兩個人的重量。

    他絕望地看著厲紅綾平靜神色，淚水終于瘋狂滾落。

    他望著厲紅綾，嘴唇已被咬出血來，吐出的幾個字支離破碎：“娘……娘你又要……再丟下我一次嗎？”

    厲紅綾身子猛然一顫。

    她怔怔看著這從小帶大的孩子，眼前依稀浮起他小時候跌跌撞撞牽著自己的模樣。

    半晌，她眼中浮起微微淚光，蒼白臉上卻有絲往昔的明艷，低低道：“商朗很好，你跟著他……以后要平平安安?！?/br>
    她的手輕輕張開，紅索在水中驀然一軟，身體驟然順著洪水翻滾而下，消失在了巨浪之中。

    厲輕鴻眼前一黑，一瞬間，胸口像是被什么砸了狠狠一下，渾身劇痛，無法呼吸。

    天地空茫，四周好像陷入了死寂，只剩下漫天暴雨和一道道閃電。

    冰冷空蕩蕩的水面上，只剩下他凄厲的嗚咽一聲聲傳來：“娘……娘！”

    商朗御著“熾陽”，在漆黑夜空中四處亂找，不一會兒，迎面正遇上幾道劍光，正是趕來馳援的一隊劍宗弟子。

    一看見商朗那憔悴蒼白的臉，對面的人都嚇了一跳：“商公子，你要是靈力耗盡，就別逞強，我們各大仙宗的人都到了，你下去歇歇也無妨?！?/br>
    商朗微微松了口氣：“人手夠嗎？”

    對面其中一人正是凌霄殿的弟子，急忙道：“我們師尊帶著一批金丹修士，趕去農(nóng)舍密集處救人了，海清派他們居住在海邊，水性術(shù)法厲害得很，由常掌門和常媛兒姑娘牽頭，在下游設(shè)了一批大型漁網(wǎng)，據(jù)說攔住了不少溺水者?！?/br>
    旁邊一個人小聲插話道：“可是淹的區(qū)域太大了，天黑雨大，必然有不少農(nóng)人遇難，剛剛我救了十多人上來，已經(jīng)有幾個沒了氣?！?/br>
    商朗眼中赤紅一片，急促喘氣，望向遠處黑茫茫的水面。

    自從剛剛厲輕鴻離開后，就再也沒見他救人回來。是力氣用盡，在哪里休息，還是？……

    他心里如同鼓擂，越跳越厲害，正要咬牙御劍再起飛，忽然地，一道閃電劃過，正映出遠處水下一片巨大的漣漪。

    逆著洪流，在水上破出一條雪白的巨大水線，就像是有什么龐大的遠古水族在水下急速游動。

    商朗盯著那古怪的東西，忽然眸子猛然睜大，驚喜萬分，猛地叫了一聲：“嘉榮！”

    一艘巨大的渾圓大船，宛如一只潛水艇般，從水下破浪而出，木嘉榮從封閉的船艙中急速跳了出來，立在了船頭：“上來！”

    在萬刃冢中，載著神農(nóng)谷弟子下止殺湖的那個水系秘寶，福鯨舫！

    神農(nóng)谷乃是聞名天下、財富驚人的醫(yī)修世家，谷中多的是靈丹妙藥，卻不擅術(shù)法，自然要動用重金買些鎮(zhèn)谷之寶。

    這艘福鯨價值連城，平時縮起來時只有數(shù)尺長度，一旦遇水，卻能立刻瘋長，膨大到裝得下數(shù)百人。

    不僅如此，遇到深海大湖，還能自動封閉，潛入水下。此刻忽然出現(xiàn)在滔天洪水中，無異于天降神兵一樣。

    一群劍宗弟子歡呼雀躍，蜂擁跳上福鯨舫：“這下好了，木小公子快開船，我們下水救人，你在附近接應(yīng)，我們就不用再送人去山上啦！”

    帶著凡人御劍飛行最耗靈力，現(xiàn)在有了能載數(shù)百人的福鯨舫，簡直就是如虎添翼，雪中送炭。

    商朗立在船頭，目光死死盯著周遭水面，不一會兒，便御劍起身，向水面上浮沉的一個黑點撲去。

    船上的劍宗弟子們也都依法炮制，不停在水面上找尋落水災(zāi)民，沒過多久，已經(jīng)救起了近百人，整個福鯨舫的下層，密密麻麻躺滿了人。

    神農(nóng)谷的弟子們在木嘉榮帶領(lǐng)下忙著救人，商朗帶著一群劍宗弟子不斷穿梭在水面，可是他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

    上游的鏡湖顯然根本沒有止住泛濫，面前的水域已經(jīng)大到無邊無涯，農(nóng)舍樹木都被淹沒，失去了參照物，四周已經(jīng)不辨方向。

    他喘息不停，目光絕望地望向水面。

    忽然地，遠處一道閃電淡淡閃過，短暫地映亮了一小片浪濤，和那浪濤中小小的一個黑點。

    福鯨舫順流而下，眼看就要和那黑點背道而馳，不知怎么，商朗心里卻莫名一跳。

    他驟然回頭，看著那已經(jīng)消失的黑點，忽然咬了咬牙，往嘴里塞了顆醒神補力的丹藥，飛身升空。

    身后，木嘉榮急叫一聲：“你去哪？”

    商朗的聲音飄在風(fēng)雨中：“那邊好像有狀況，我去去就來！”

    “熾陽”劍拖著逶迤劍虹，搖搖晃晃，向那片方向飛去。低頭看去，水面浩蕩，完全一模一樣。

    商朗心中焦急，從懷中掏出最后一只火云彈，用力向水面上一擲。

    明亮火光閃過，瞬間映亮了一大片浩瀚的洪波。

    他的眸光急速轉(zhuǎn)動，忽然地，就在光亮即將散去時，遠處一個小小的黑點重新躍入了眼簾。

    一個人……一動不動趴在露出水面的樹梢上，雖然遙遠得看不清臉，可依舊叫商朗一瞬間呼吸停頓。

    他瘋狂地催動身下“熾陽”劍，飛到了那樹梢上空，一眼看去，差點喜極而泣，卻又心中忽然驚懼害怕。

    一把抓住下方的人，商朗就是一愣。

    厲輕鴻臉色蒼白，整個臉已經(jīng)被雨水泡得微微浮腫，可胸前卻用一道紅綾牢牢綁著一個嬰兒。

    嬰兒被他擋在身下，風(fēng)雨沒有多少落在他身上，雖然呼吸微弱，卻睡得很甜。

    商朗心里驀然劇痛，含著淚將厲輕鴻抱在懷中，用盡力氣，向遠處飛回。

    福鯨舫乘風(fēng)破浪，向他迎面而來。

    木嘉榮慌忙迎上來，一眼看見商朗手中的厲輕鴻，猛然就是一愣。

    商朗將厲輕鴻放下來，眼中瘋狂，一把揪住他：“快點救他！……”

    木嘉榮默默看了他一眼，低聲道：“你放心?！?/br>
    商朗默默看著木嘉榮施救，身子有微微的顫抖，可半晌后，卻低聲道：“嘉榮，我要走了。”

    木嘉榮轉(zhuǎn)過頭，怔怔看了他一眼：“你不等他醒嗎？”

    商朗眼眶發(fā)紅，卻笑了笑：“他都能拼死救一個嬰兒，我要是現(xiàn)在休息，會被他瞧不起的。”

    他揮了揮手，轉(zhuǎn)身向船頭躍去：“交給你了?！?/br>
    ……船身搖晃，四周人聲不斷，不知過了多久，厲輕鴻眼睫輕輕一顫，睜開了眼。

    木嘉榮拔起銀針，遞過來一顆藥丸：“吃吧。”

    厲輕鴻呆呆看著他，目光木然。

    木嘉榮有點奇怪，猶豫道：“你怎么了？……沒撞到頭吧？”

    厲輕鴻茫然四顧，忽然掙扎著爬起來，踉踉蹌蹌跑到船舷邊。

    望著遠處依舊波濤肆虐的萬里澤國，他的身體開始瘋狂發(fā)抖。

    木嘉榮急忙跑過來：“商朗救你回來的，他又去救人了，你放心吧?！?/br>
    厲輕鴻慢慢回過頭，眼中死灰一片。

    “沒別人了嗎……商朗找到我的時候，還有沒有別人？”

    木嘉榮恍然大悟：“哦，你身邊那個嬰兒也好得很，活著呢?！?/br>
    厲輕鴻身子一晃，順著身后的舷板滑落在地上，半晌后，他的淚水洶涌流下，終于從無聲哭泣變成了嚎啕絕望。

    像是被獸群落下的孤獨小獸，又像是被父母扔下的棄兒，他哭得撕心裂肺，幾乎就要昏倒。

    一片渾渾噩噩中，他的頭頂卻好像有人輕輕撫摸了一下。

    就像小時候被責(zé)罰后，總還是有一只手冷冰冰伸過來。

    他怔怔抬起頭，眼前一片模糊的幻像，似乎有張熟悉的臉，明艷又冰冷，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第203章 雙修

    厲輕鴻眼前已經(jīng)一片血紅，他呆呆望著面前模糊的女子，哭得更加嚎啕。

    仿佛知道這一幕，只是一個虛幻的光影，最后一縷留戀的殘魂。

    那個養(yǎng)了他十幾年，似乎一直待他很壞，卻又在生死關(guān)頭，舍棄自己性命、也要護著他活下去的娘親，終究是不在了……

    良久之后，面前的女人卻輕輕嘆了一口氣。

    厲輕鴻渾身一顫，聽著耳中那幽幽的嘆息。

    他揉了揉眼睛，想讓被洪水泡得腫脹的視線再清晰點，可越是揉弄，眼前卻越是模糊。

    旁邊的木嘉榮看著他的動作，越發(fā)害怕，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眼睛受傷了嗎？”

    厲輕鴻看著面前默默無言的厲紅綾，無聲哭泣：“我娘……我娘來看我了。我看見她了，還聽見她嘆氣?！?/br>
    木嘉榮莫名其妙地看了看身邊的厲紅綾：“啊，是啊。她早就在了?！?/br>
    厲輕鴻一呆，怔怔看著他：“你……你也看得見我娘？”

    他忽然跳了起來，嘶聲向著身邊大叫：“有誰通生死術(shù)法？求求你……來幫我娘的魂魄收一下，別叫她……”

    話音未落，面前的女人臉色已經(jīng)冷了幾分，忽然伸出手，在他額頭點了一下：“你還是被石頭砸傻了嗎？……”